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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与诗行 番外完结 (荀予刃)


  他变戏法般从身后掏出了一本《古大陆神话》,合上我的眼睛,从第一节起将它慢慢念给我。那是一些神明相关的短故事串联,彼此关系混乱——其中的想象色彩引人发笑。有一些内容我是在其它的书里零碎见过的,正好在此时重温一遍。
  我即将被浓浓睡意压下的时候,隐约听到他在读《梦神与死神》。
  “……说是天界上有一口湖。它半面黑得像浊夜,半面亮得像日光。它就生于天界与人间通路的开口左近。当那通道打开时,梦神便挽起亮面的湖水,捏出一个个美梦洒向人间。
  “但某些神祇亦会在赴往人间时路过那口湖水——例如死神。死神生在黑夜里,长成在黑夜里,只从黑色的湖水附近路过,去人间收割幽暗的生命。他脚底溅起的黑湖水同他的脚步一起,全数混入人间的亮色梦境,将美梦变作噩梦,欣悦转为哀痛。
  “梦神不忍看他的心血毁于一旦,于是他跳入了湖水,直到一年以后才再度跳出来。黑白色的湖水被他从湖底搅浑;从此再没有什么黑白之分,落入人间的有美梦也有噩梦,成为每日里发生的常事。梦神仍旧在湖边坐着,死神也时常从湖边经过……”
  我听他的故事离我的记忆越偏越远,忍不住动了动舌头,开口道:“你的故事和我听过的不一样。”
  “是吗?”他说。
  “我怎么记得梦神最后把死神劈成了两半?”我说着,越发笃定我的记忆不曾出错,“黑色的那一半死神沉入湖底,被洗涤的白色那一半长成了新的死神,从此他只从梦神那边经过,脚底再也不会带起黑色的湖水——”
  我没有睁开眼睛,但我感到床头灯被人倏然间熄灭了。好像有什么也随着那片黑暗共同落下,恍惚间令人措手不及。我听见卡拉扬的声音——它在这一刻就响在我耳畔。
  “因为这里的梦神爱上了死神。”他调笑般低声道。
  他的手指没入了我的头发,有一阵飘忽的魔力源源不断地从那里涌来。他轻声地念着一段咒语,念了很久,像是在絮语与倾诉;我想睁开眼睛,却发现这个意愿也被那些魔力层层包裹,裹挟着我一同落入深渊,溅起水花。
  那些水花被弹到高处,悬在天空之上,再谜样地不断扩展开。每一颗水花都展成一面镜子,里面依序放映着我的过去,随后徐徐裂为齑粉,彻底地散回到我的思维深处。
  卡拉扬的手已经悄然撤回,而我仍沉浸在咒文的作用当中,睡意越来越浓。这种感觉在逐渐地盖过我的全部体感,可我还是想看一眼卡拉扬的眼睛;这个想法似乎被他察觉到了。他把手指盖在了我的眼皮上,我的额头继而覆来了一些温柔的触感。
  “晚安。”他说。
  然后那仅有的温度也离去了。门扇被合上,我独自停留在了这个安谧的小空间里,回笼的记忆将我渐次淹没。
  我终于能够记起:那时也是这样一只手,充满柔情地扶在我的脑后,自私、冲动又绝望地隔绝了我与过去的黑暗,自作主张地把我禁锢在一腔温柔里,换以我无忧与快乐。那时的维森特对于家庭的印象还混乱地停留在了四人时期,他的国度也依然和平又安详;他和他的爱人留在了一起,他的爱人也拥有了他。
  ——而阿尔文.卡拉扬最终放开了他的手。
  他放开了他的手,所以我的记忆在次日的清晨彻底归来了。
  它们没有我想象中的沉重;我好像已经了然我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一切还像我来到他家的第一天一样。我的床边的椅子上放着叠好的衣物,最上面压着附有一支卡戎花的便条,写着:
  “早安。非常抱歉。以及:我正在餐厅等你。——A.C”
  卡拉扬坐在长桌旁同样的位置上,同那天一般询问为我想为早餐点些什么。因为他说了“稍等片刻”,所以我什么也没有问。饭后他又说了“稍等”,邀我去了一间琴房,坐在钢琴前为我弹了一曲。然后他拿来一个沉甸甸的手袋交给我,说是里面装着我遗留的一些东西。我接过它的时候,看到那个熟悉的勋章还佩在他的手腕上。
  “你要走了,是吗?”他平静地问道。
  “是的。”我说。
  “你清楚歌伦度南并不如你认知中的完美。”他说。
  “我只是不能坐视不理。这是根植于深处的选择。”我想起那本《东岸记事》;我现在明白了亚德里蓝的《东岸》并非在写歌伦度南东岸,而是浦国的柳沧河以东。“我不能把过去跟现在放在一起计较对错。”
  “我明白了。”他说。
  “很愚蠢吗?”
  “不,”他说,“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提供给你。”
  他问及我接下来的打算,我告诉他我要先去一趟永夜之地。
  “永夜之地就在二城,你只需要从这里一直向北走。那里更加荒凉,也有危险。沼泽很多。”卡拉扬说,“你是去找陈.杨的遗孀?”
  他大约查到了我是通过他家中的法阵赶来,推测出我当天听到了他与主教的对话。
  我对他点了点头。
  “我有纸鸟。”我答道。
  我忽然觉得,两个立场相对的人这么面对面地站着,心平气静地彼此坦白,做出日常般的交互谈话,是有些过于出乎常理的——也许这是近年来的最后一次了。
  卡拉扬让我等在露台,片刻后转了回来,将一枚银色的石头交给我。
  “这是一个故人的遗物。”他说,“请替我带给陈.杨的遗孀。”
  我应下了他的请求。那颗银色石头我有些眼熟,但我暂未想起来我在什么时候看到过它,便先将它贴身放好。
  卡拉扬注视着我跳上露台的台面,问我:“你还要我的玫瑰吗?”
  他的熔火落在他手上。我捻出袋子里的纸鸟,缓缓摇头。
  “我不能要。”我说,“我想接下来你也会需要它。作为防护或者什么必需品。”
  他似乎在苦笑着:“它对于我的意义与你想象的不同。”
  “等到战后,”我说,“或者是什么都结束的时候——如果我跟你都还活着,我们就放下一切,我也接过你的玫瑰。它作为一个见证。在此之前,我们就短暂分离,在亮光之下各自为战,谁也不用违背谁的信念。”
  他怔了怔,果然并不再一味坚持了,神态现出近日来难得的一些开朗;他紧握的熔火被他收了回去。
  “好。”他说,“如果我们真的会在战场上相见,维森特——到时候我就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正合我意。”我说道。
  他将手伸过来,我小心地弯下腰,同他击了掌。
  “你要送我?”我说。
  “我看你离开。”他说。
  我望着他——他的眼眸就像透明的钢铁。我预感到,随着我此时的离去,有什么东西一定会在那里渐渐熄灭,宣告一段时期的消亡。但我现在仍能在那里看到燃烧的痕迹——其间有着我们那柄未完成的伞,以及仍未念完的《深山国度》。
  我想起他在最初施咒后又避开我,将他自己牢牢收敛在一角,只有我在不断叩他的门,让那缝隙里流露出欣喜与苦痛。他将坦白的恐惧与渴望共同压抑了太久;而他终于决定坦白以后,他甚至不再问我是否爱他。
  他提也没有提,仿佛要借我飞离时拂起的气流将一切推向原点;哪怕我们都明白,这回属于这三个月的记忆,不会再被任何人、任何的手段与力道抹去了。
  “还有最后一件事,卡拉扬,”我站在高处,对他说,“你是不是觉得那些甜言蜜语都是我失忆时的胡话?我现在可以向你保证,我前夜对你说的那些话半点也不假。它们从来都作数。”
  我趁他尚未作出任何回应时,在窄窄的台面上半跪了下来,着手注入一道我从未画过的符纹。纸鸟锋利的边沿割破了我的食指指肚,鲜血滴落在我画成的纹路上——那魔纹转眼间光芒大放,映着一点血色,扩开了一道淡淡的光柱。
  “维森特?”他迟迟响起的质疑冷硬又锋利。
  卡拉扬对此的反应比我想象得更激烈。他朝我这里疾跨一步,指尖射出一道光束,似乎想要打断我,但他与那魔法都被咒誓建立时形成的围障挡在了外边。
  “你要立什么咒誓?”他的声音顿了顿,仿佛改从喉间轻轻挤出来,“你为什么要立咒誓?”
  但咒誓的建立过程注定了我无法在此刻回答他。除了他的声音,还有许许多多的声音在同一时间飘过我脑海。
  “咒誓的立誓次数有限。一个魔法士立下咒誓,往往是在情非得已的前提下,有旁人胁迫他做出承诺,令他背负‘违背即死’的诅咒。” 莱恩教授曾对我说。
  “不要总是轻易地在嘴边提到‘咒誓’,违背它的代价不可偿还。”这是史密斯老先生的告诫。
  “它是一个古老的、真正的誓言——比任何虚无的许诺都更有效。它代表着一个无法被扭转的结局。”某本能朗读自己的咒语书上写着。
  我离得卡拉扬很近,隔着一层薄薄的屏障,却不敢望向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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