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达成我对年轻看守的承诺了,浑身上下都仿佛被抽离了力气,恨不得直接走到光下,走上审判庭,任他们怎么判我,然后我便可以把所有的苦闷与忧愁都抛在脑后。但我还是在挪动着、躲藏着,心里设想着那个守卫的事情:他是否已经脱离了困境,匆匆地赶往了我们约定好的旅店?他是会因为无法带走姐姐而失望,还是会为了他再也不复的姐姐感到伤心?
我忽然想起一件我或许还能做到的事情——这个承诺已经无法达成了,但还有另一个;它没能被说出来。我再次确认了一遍阳台顺序,随后跳进了二楼外侧右数第五个阳台。
那室内亮着暗昧的灯光,玻璃门是闭锁的,我用拳头在上面狠狠砸了几下,脚底碾着一地碎玻璃迈进了凡考夫.毛姆的卧室。
他的卧室里有人。那房间一侧的大床上,有两个人交叠在一起;一个小女孩撑在他身上,看样子只有十三四岁,十分瘦小,听到我砸碎玻璃的动静,她吓得滚到了一边;那一身横肉的男人正扯着被子,努力往身上拽。他们都浑身赤`裸,满脸惊恐地看着我。
我提着刀走到那大床边上,先指着那女孩说道:“你从床上下去,到另一侧的地板上抱头蹲好,离铃远一点。我不杀你。”
那女孩乖乖地照做了。床上的男人哆哆嗦嗦,对我说道:
“你想要——”
刀刃上的寒光把那男人剩下的半句话逼了回去。
“等我要你说话的时候,你才能说话,”我说,“而且要如实说话。”
我从床单上割下一条布来,将他双手紧缚在背后。他整个人被我放倒在床上,那些因过度享乐而松弛的肌肉此时都不成形状地绷作一块。我骑到他胸口,刀子横在他喉咙那里,刀刃向下。他哆嗦得更厉害了。
“第一个问题,”我说,“你是不是凡考夫.毛姆?”
“我是。”他的眼珠直打颤。“我是。”
“第二个问题,”我说,“你是不是曾在收受查马拉家好处的情况下,仍旧强行掳走米娅.查马拉?”
我身下的凡考夫还在颤抖,却同时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面上堆出两道惯于仓储油滑的褶。
“啊,你是为了那女人来,”他说,“她确实在我这里——她总说自己的追求者有很多。你要是喜欢她,我也会很乐意割爱……”
“答是否。”我说。
“是。”他迅速回道。
他也许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我一手握着刀柄,一手将另一端的刀背重重按了下去。他半个脖子都被我切开了,红色的血液一直喷溅到装饰精美的天花板上。我的胸口也溅上了一些,双手和我的刀都在向下滴着血。
我从凡考夫的尸体上站起来,才想起蹲在床边的那个小女孩。
她还是浑身赤`裸着,甚至没敢动手拿东西遮挡几分,只用细瘦的手臂掩住胸口。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很大,一眨不眨地望着凡考夫的尸体,里面没有任何眼泪。我生怕她吓得发狂,正想在临走前威吓她几句,告诫她不要立刻出声呼救,她却先一步擅自扑到了我的面前,跪在地上。
“先生,”她小心翼翼地说,冲我仰起头,“我能亲吻一下你手里那柄刀吗?”
我将刀轻轻地伸给她。她闭上眼睛,嘴唇在那沾满血迹的刀背上虔诚地贴了贴。
“主啊,”她双手合十,低声又动人地说道,“该来的审判还是来了!”
☆、第五十二章
这还是我在现实中第一次夺去一条生命。那过程好像很快——我没有感到过多恐惧,只是双手非常冰冷。我拽了一块帘布,将刀上的血迹擦了个干净。就在我要再度迈出阳台的玻璃破洞时,我听见那女孩在我身后怯怯地喊道:“先生。”
我望向房间角落里的那个小小人影。她已经将衣服粗略地套好了;那是一件十分成熟的长裙,她那两只袖管和肩胛处都显得空空荡荡的。
“我救不了你。”我尽可能冷硬地对她讲明。
“我知道的,”她像是一点也不介意地说,“我只是在想,如果你在心急出去的方法,你可以走去西面的墙。那里右侧的墙根上有个小门,是他们平常运送猫狗的,插销能被拔开。我就是从那里被运进来。”
她发现我还站在原地,又说:“你走吧,先生。我不会呼救的。”
我抬起的脚收回去了。我返回了房间内部,蹲到她面前。
“不,”我说,“听着,你得呼救。等我离开两分钟就出去叫人。如果他们问你是谁做的,你就告诉他们是‘闯进米娅.查马拉房间的贼’,他们不会为难你的。把全部过程都说出来,你想交代什么都行;我躲得过。”
“好的,先生。”她听话地说。
我想着这栋房子里同她一般年纪的小女孩曾来去了多少个,现在仍有多少个,被拉扯进这充满了酒肉污浊的卧室,活着或是死了;而我原本只知道,在她的年纪,本该恰才萌发对于心上人朦胧牵念,什么忧愁都那样渺小。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即便我知道,这可能没有任何意义。
“我叫艾米莉。”她说。
她跟我告别,还对我祝福。我跳下二楼,一刻不停地朝西侧奔去。在另一个方向,灯火已经逐渐通明起来;但凡考夫.毛姆的死讯尚没有播散出去,这栋房子的仆役还仅仅在为米娅.查马拉的一声尖叫而忙乱不堪。我在黑暗里疾步奔跑,连我的影子也浸没在了这样的黑暗里。
我动手拉开了西墙小门的那根插销,那女孩最后对我说的话言犹在耳。
“神会保佑你的,先生。”
“希望他不要后悔。”
我低声道,反手将那扇小木门拉上了。
往约定好的旅店走已经没有意义。我一口气跑了很远,跑到最后,我的意识都变得不大清楚。我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恍然间发现我身在阿陵宫附近——几个路口外就是我常待的那处窄巷。我再次检查了一番我是否留下任何痕迹,随后靠着墙壁小睡了一阵。此时的夜色已然淡去,天空开始泛起鱼肚白。
紧接着的第一天是巡查最密集的一日。一时间大街小巷里挤满了巡逻卫,我听到报贩在喊“重犯逃离监狱,平民惨遭屠杀”的新鲜标题——这条新闻就像野火一样烧遍了第九城。
我全靠一个废弃的下水洞躲过了那难熬的第一天,那是我与林西流浪时发觉的绝妙地点之一。我跟一堆漏了底的木桶与熔坏了的铁簇藜为伍,半掩了石板盖,吸进腐木与铁锈味的空气。我的左手在击破玻璃时划了一些伤口,现在它们中的一部分已经开始发炎。
在第一天时我始终没有冒头,在第二天我觉得饿得要命,但我头发着烫,于是没有力气朝上爬了。巡逻卫搜查的声势在第三天似乎出奇迅速地消减了下去,我的头顶恢复了难得的清净。
我浑浑噩噩地睡着,半梦半醒间仿佛听见身边东西挪动的声音。有人摇晃我的肩膀,喊我“维”。我的额头被什么冰凉的东西碰了碰。那人抓住我的手,将铐住我手腕数十天的圆环解了下来,随后我脚上的束缚也松脱了,那圈皮肤终于能够长久暴露在空气当中。
我勉强睁开眼睛,发现面前是林西的脸。他那头金发已经被紧紧地扎了起来,整个人的气质与过去相比有些不一样了。
“你果然在这里。”他皱着眉头说。“真亏你能带着这些累赘走这么久——还杀了个人。”
我感到久违的魔力流进我的手脚,使得它们的力量逐渐充盈起来。我烧得糊涂,想不清楚林西忽然前来的目的,便静静等待着他的下文。
“这里的空气太糟了,我带你上去。”他说。
“干什么,”我说,“再将我捉走一回吗?”
我困得不大清醒,又将眼睛闭上了。
“我知道你没有偷王冠。”他说,声音似乎有些急促,“都是主教搞的鬼——”
“所以你不是来抓我,”我说,“你是来救我?”
“救你。”他说。“我知道真相之后就一直在打探你的消息。我才确定下你的位置,前天的新闻就出现了。”
他把我拽了起来,我手臂挂在他肩膀上,被他架着走了几步。
下水洞外已经是一片空旷,天空湛蓝,铺了青砖的地面如水洗一般澄明。他丢给我一个口袋,我打开一看,里面是食物、水以及药。
“谢谢,”我随便抓起一个银色药瓶,“这个能喝吗?”
“这是外伤药。”他没有伸手,只是看着我靠近瓶口嗅来嗅去,“如果你发烧了,喝绿色的那瓶。”
我依言拿了绿色的服下,果然感到熨帖了许多。退居其次的饥饿感在这时又排到了前头;我吃了几口他给我带来的糕点。天色那么亮,糕点又很香甜,简直令我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你过得怎么样,”我长舒了一口气,对他说,“喜欢回家吗?”
“我在家里花了点时间,”林西说,“我父亲很高兴我突然愿意做正经事。跟某些人交谈很令人厌恶,不过有些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