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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与诗行 番外完结 (荀予刃)


  他席地坐到了我的身边,也不顾及他穿的衣服早已与流浪那时大相径庭了。我们就像一个月前那样并排闲坐着。
  “本来不会出什么事,但我突然听说他们决定一批批处决囚犯,无论获罪大小、定罪与否——据说是要打仗了。我那时差点以为你死了。”
  我想起安息之狱那空了几排的牢房。
  “但我没有,”我说,“多么遗憾——而且我还扰乱了一下你们的治安。你不因为我谋杀凡考夫再度逮捕我吗,林西先生?”
  “凡考夫早就该死了,”林西垂下眼睛,“我恨他这种人——就是他这种人毁了浦国。他还有个养着的女人,在庭上招供出了你的一切。她开始还支支吾吾的,说她拉铃是因为你闯进她房间偷窃;到后来听说凡考夫死了,就开始号啕大哭,语无伦次——她说她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其间似乎还提到她的弟弟。但审判长细问时,她又不肯说了。那边看她形迹可疑,前后口供不一,就还是押在狱下。”
  “我感觉今天的巡逻卫忽然变少了。”
  “你的直觉是对的,”林西说,“案子结了。有个替罪羊替你顶了罪。”
  我的眼前在那一刻闪过吉安.查马拉的脸。林西刚刚也提到了那女人的弟弟——我去望林西的表情,不确定他是否清楚她弟弟与我那年轻看守之间的联系。
  “替罪羊是什么人?”我问他。
  “随便什么人。”林西漫不经心地答道,“我知道不少人养着这样一拨替罪羊。毕竟,一个愿望的价值总能超乎人的想象,有时候能等于一条命的价格——哪怕它的价值无法再体现于他们自己身上。”
  “那为这条生命付账的是谁,”我注视着他,说,“是你吗?”
  “是我。”他说。他那一瞬间的神色有点狡狯。我在那一刻莫名地感觉,我好像再也无法从这张脸上看到躲进我身后那个怯懦少年的影子了。
  “我还帮了你另一个忙,”林西说,“那个替罪羊,他在诱供下什么都招了——属于他的,不属于他的。我要他顶下你最初那个通缉的罪名,说是他最初伪装成画像上的样子,他也认了。”
  “那个——顶替我罪名的人,他获了什么罪?”
  “原本杀凡考夫就是死刑,再加一重罪也是一样。”林西说,“明天就会公开处刑。”
  好像有一些隐约的叹息流进了我心里来。我想象着那个素未谋面的人的面相,意识到有这样一张脸就要在明天从这个世界上被彻底抹去。
  “主教竟然肯批准他的死刑,”我说,“我以为该先审问出他丢失东西的下落。”
  “原来伽伦诺真的丢了东西?”林西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也感到很疑惑。他签字签得很快,捕获凶犯的消息一出,他就同意将那人处决了。”
  “真是奇怪。”我琢磨不透主教的意图,同时仍有些放不下那个年轻守卫的遭遇,便向林西试探道,“说起来,你听说过吉安.查马拉吗?”
  “那是谁?”他说。“有点耳熟。”
  “越狱当晚看守我那个狱卒,”我说,“我想知道他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我没过问那边,”林西歪过头去,冲我笑了笑,“我听说那里的狱卒口径一致,谁也没出什么大事,都一个不差的仍在岗上。那他应该也没事吧?”
  我内心慢慢松懈了下来。这条街道尽管荒凉,可它所有的阳光、空气、畅通的路径都与牢内如此不同。我想,也许是这几十天的生活让我变得多疑了,我该放松一下,同林西好好聊聊。
  “那顶罪的人想要的是什么?”我说,“我很难想象——”
  “我许诺帮他达成愿望,”林西低了头,交叠起自己的手指,“你或许不明白,维,人总会有自己渴望的东西——那可是一个非常痴心的愿望。”
  他同我坐了半天,我将他带给我的水都喝光了。他在兜里摸索着什么,递给我一册薄薄的本子。我翻开它,里面是证件的格式,纸上有着我不认识的印信。
  “现在红皮车已经不售票了。”林西说,“你拿着它,就可以登上你想坐的那班车。”
  “为什么把它给我?”我将它翻来覆去,感到有些困惑,“你替我找了人顶罪,瞒过了主教耳目,又让我免于巡逻卫的搜捕——你这么做,大部分人都不会乐意的。且不论我偷没偷过浦国的东西——你分明自己都说我骗过你很多回……”
  他脸上忽然显出一些单薄的忿怒,像是气急——但我并不知道他在生谁的气。
  “我管你是什么呢!我管你是间谍、惯骗、小偷还是和救赎会那些人一样的刽子手。”他颇为孩子气地说道,“你替我挡过一回巡逻卫,我也替你挡下一回。”
  他站了起来,凝视着我,我也站起来。
  “我知道了。”我温声对他说,伸出我的手。“等到我们下次见面时,你就叫我维森特吧。”
  我在与他分别时嘱托他帮我看顾几眼凡考夫家的小艾米莉,之后找到了埋藏黑匣子的那个地方,将它从深处掘了出来。我在次日拿着林西给我的证件,顺利通过了守卫和检票员的检验,登上了去往歌伦度南方向的红皮车。
  这红皮车一共有正反两趟,我上车的时候,对面那辆红皮车正在慢悠悠的进站。我好像是头一回在荒凉的城郊看见那么多人,他们都在几步以外聚集着,黑压压地站了一大片,似乎是在围绕着更远处的一个高柱。那柱子远远越过了那些人的头顶,柱体燃烧着一蓬巨大而明亮的火光。
  我身处的这一趟红皮车闭合起车门,“吱呜”地响了一声,我能感到这红皮车的车轮正在下方缓慢滚动起来。另一辆车的乘客大约已经尽数下车了。我透过窗子,忽然看到一个人的背影——一头金红的头发压在一顶灰色帽子下,可我不能确定是不是他。在所有拎着箱子、缓步前行的乘客里,那人显得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他什么也没有拿,飞一般地奔跑着,大衣的两角被风刮到了身后。
  我这辆红皮车还在缓慢启动着,我便看到那人一头扎进那黑压压的人群,拨开一个又一个,朝中心的地方挤去。但那里的人们站得密集,他前进得十分缓慢。我看他挥了挥手,像是想要做什么,但最后仅仅是抓下了那顶帽子,向着那火光的方向仰起了头。
  他在那一刻便骤然不动了,整个人僵立在了原地。
  这红皮列车的速度终于在此刻升起来了,它这一回的启动带来一袭劲风。我最后一次朝浦国的城墙内侧瞟了一眼——那边许多人的帽子都被这阵风带离了头顶,其余的人干脆借风摘下了帽子,欢呼着将它们抛向天空。在这一片混乱的欢腾里,唯有一片向后飘扬的金红色头发最为显眼。它的主人一动不动,那顶灰色的帽子被他捏在手里,像是将举而未举,凝固在了那方寸之地的时间当中。
  我听着清脆的车铃响起,在座位上闭合了眼睛,打算在这长长的路途里先睡上一觉。我大概睡了四五个小时,直到外面看上去已经进入傍晚。我把目光投向窗外,试图辨认出车走到了什么地方。我身后坐的人此时也醒着,他们的谈话声清晰地传到我这里来。
  “终于抓住了那个间谍,”说话那人粗嘎地笑了两声,“这回我能安心睡上一觉了。要我说,确实该给歌伦度南一点教训了——他们总以为自己像当年那样,什么都能鬼鬼祟祟地偷掉!”
  那人似乎在抖动手上的报纸。后面有个声音道:“可报道上不是没明说是哪个国的人犯的事?”
  “嗐,什么啊,”起先那个人嚷道,“老兄,你的消息可也太不灵通啦!都说是在处刑的前一天,那深色头发的可怜鬼身上搜出了一枚勋章,光明正大地别在衣服里——上面还印着什么‘伙夫吐司’学院的纹章,就是歌伦度南专有的。可惜它不值什么钱,处刑人没要它,它在各人手里传了一遍,最后大约被拾荒者捡去了。那可怜鬼的名字缩写也在上面。错不了!”
  我的手无意识地摸向空荡荡的袖口表面,脑海里闪过人潮中那抹飘扬的金红色——我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奔到那红皮车紧闭的车门门口。我的额头和手紧贴在车门发黄的玻璃上,我眼前的玻璃以外是飞速掠过的陌生景色。
  我脚步凌乱地转了个弯,带我走到了之前那两个交谈的人身前。
  “先生们,”我压低声音说,“我能看看你们的报纸吗?”
  其实我已经不必看了。那张报纸就平摊在他们膝上;最上方是两行加粗的标题,下面的文字旁配了我最初通缉令上的画像。
  “他国派来窃取我国机密的间谍业已伏法,今日将在城郊荒场执以火刑。”
  我意识到我犯了一个大错:不光是我的行事间接导致了米娅.查马拉下狱,不光是辜负了吉安.查马拉,让他再一次心甘情愿地为拯救他长姊背负下我的所有罪名。我本不会意识到林西对我说了谎,但我偏偏在与吉安交换的衬衫上落下了我那枚勋章——
  我捏紧双手,滑落回我的座位上。
  我已经离浦国那么远——而卡拉扬所见的维森特.肖已死在一场火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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