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小花鸟也许已趁冬假回家消遣,兰朵和柯尔曼也许一同返回了王都。沃德国隔得较远,奥德应该是在校内的一个,或许在泡图书馆。
我猜想着我返校时见到的第一张熟悉面孔,穿过最后一条分外冷清的街道,向霍夫塔司的大门加快脚步走去。
石拱门下靠着一个穿着东院常服的人。他抱着手臂,眼睛半阖,脸色似乎被这晨间的光晕衬得有些苍白。
“柯尔曼!”我朝他跑去。“你特地来等我?”
他睁开双眼,点了点头。
“走吧。”他说。
我有很多话已经迫不及待地涌到嘴边,却都在他眼底的冷漠前迟疑收住了。我感到他和过去有些微妙的不同。他从前当然也是冷漠的,但似乎跟现在透出的那种不近人情有所区分;就像是有什么在他眼底过早地凝固了,不肯再流动。
他仿佛有话要对我说,正踟蹰着如何表达。
“西院有人出事了。”他开口道。
“奥德戈?”我脱口而出,登时刹住了脚步。
“不是。”柯尔曼说。
我暗地里松了口气,同时惭愧于刚刚浮现出的那点庆幸。
“那——”我抬脚向前走去,却没在余光里看到一旁的柯尔曼。
我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回过头去,发现他还站在原地。
“是兰朵。”柯尔曼说。
我和他进了医疗区,在兰朵的病床边并排坐着,小姑娘正安安静静地闭着双眼,一头卷发都被掖到了被子里,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他。
“一天前。”柯尔曼说。“她告诉我她要在早晨去放风,中午过来找我,但我们之后就失去了联络。我循着她的痕迹在西院找到了她。她就像现在这样,昏迷不醒,身上没有外伤。魔法会派来鉴定的人说是魔法阵反噬。她似乎发觉了一个地面上的阵法,想试着破开它,但被它的保护机制反伤到了。”
“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医院说打入她体内的魔纹有古怪,他们还没找到救治的先例。只能暂时稳定她的情况。”
“霍夫塔司内怎么会出这种安全事故……”我的目光停留在她失了血色的面颊上,“这不应该。”
“那地方是封锁的。”柯尔曼说,“谁也不知道天台上的魔法阵来自于谁的手笔。”
“等等,”我的喉咙忽然变得很干哑,“西院哪一栋楼的天台?”
“西院主楼。”他说。
我顿时感到难以呼吸。
“我建议你打我几拳。”我说,“记得我对你们提起过它吗?是我告诉了她溜进去的方法——”
我看到柯尔曼的右手确实在那一瞬间捏紧了,上面的骨节都凸显得苍白。
“没有意义。”他说。然后他放松了手指,去碰兰朵的额头。“没有意义。”
“但你起码可以——”我说,“可以感到好受一些?如果你把你的——诉诸于其他方面……”
我觉得我说了另外一些什么,然而连我自己都无法分辨自己话中的逻辑。
“那不一样,维森特。”柯尔曼静静地说。
我从未听到他这样心平气和地、几乎是死气沉沉地说话。如果不是他抬起了头,我甚至不会认为他在那一刻感到了痛苦。他冰封的情绪里泄出的悲哀,仅能刺得接收者微微一痛;有一些无处安放的愤慨逃窜到了空气里,漫无目的地流淌几周,最终隐没于荒芜。
我从前曾在他身上照见同我一样的迷惑,但现在不了,我才是更加迷惑的那一个。他看上去要洞彻很多。他庞杂的心绪大约彼此挤压着,令他泛上一个惨淡的笑容——他只用一句话来替它们收尾。
“你没有爱过谁,对吗?”他说。
我怔怔地看着他。
我只是忽然想起另一幕,好像曾经也有人这样地问我。
那是十一月份的酒吧,小花鸟坐在高脚凳上,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他平时对于饮酒的量都掌握得精准,每次酒会都属于最后还能走直线的那一批,那天却像是决意给自己满上许多杯。仿佛等到他醉了,或者让我以为他醉了,他才能不怯于将心底的话统统倒出来。
“爱是另一回事,”他对我说,“我——爱上了她,维森特。我发现我对别人再也说不出爱了。无论她们有着多么湛蓝的眼睛,性`感的红唇,耀眼的金发。”
我那时注视这个过去的金发碧眼偏好者,绞尽脑汁地想着挽救的办法。
“我不是要你来安慰我,”他醉眼朦胧地说,搭上我的肩膀,“我知道你也没有爱过。”
可我那一刻的脑海里同样闪过了另一些话语和颜色,不是黑发,也不是深蓝眼睛——我想反驳他,说我是战无不胜的爱之战士,且对自己的偏好有着与他不同的绝对坚持。但我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我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你说的对,”我对柯尔曼说,“我没有。”
我对他保证我会一同寻找兰朵体内魔纹的解法。我们两个沉默地坐了片刻,病房那扇闭合的门被人敲了敲,然后从外面被推开了。
进来的几个人系着斗篷、别着大魔导师的星星领针;看上去是隶属魔法会的人。
“维森特.肖先生。”其中打首那人说。
“维森特。”莱恩也从后面露出头来。他身上是同样的装束。
“我们正在找你,”首先进来那人说,“请跟我们过来一趟。”
柯尔曼留在了病房,我走在那些人身后出了医疗区。
莱恩慢下步伐来,和我并行:“不用焦虑,只是一些简单的提问。”
“跟兰朵的事有关?”
“可以这么想。”他说,“你只需如实回答就好。”
☆、第三十九章
他们带我去了西院主楼。这是我头一次进了八楼需要门禁的区域,除了能深入感到那混乱而浓郁的魔法气息以外,我并没有机会看看它的内部有多么特别。那些魔法会的人统共留下了三个,包括莱恩在内——他途间半开玩笑道“我也算挂名的参议员吧”——带我打开了其中一扇房门。
里面的布置很直指人心:一张横了半个房间的长桌,其后一条等长的硬背座椅,以及我现在正坐着的,那只面朝所有人的、孤零零的四脚凳。
正对着我的人双颊上有两道冷酷的纹路。他桌前放着记录簿,左侧分别坐着莱恩以及一名妆扮利落的女性,两人都没有要做出笔录的表示。
我在心里准备着所有我已知的信息,以备在提问时能够将它详尽地提供给他们。我开始回忆我第一次登上天台是在什么时候、对它保有什么大概印象、对于兰朵行为的可能判断,甚至预备起有关那魔法阵的猜测。
那男人在簿子上记了一些什么,随后终于停了笔,鹰隼般的眼睛对上了我的视线。
“所以维森特先生,你的第一个问题。”他说。
我点了点头,那些预想好的答案在我脑海里飞速地旋转着,像是一个被等待定格在某一节的齿轮。
“你认为,”那男人问道,“你的前教授:阿尔文.卡拉扬,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那齿轮匆忙地掉了下来,余下一片空白的错愕。
“他是我认识的最优秀的人之一。”我本能地答道,“他是一名尽责的教授,也是一位有趣的朋友。苛刻,有些脾气,但对他抱有热情的事物一向出奇温和。我从他的教导里获益良多。”
“他平常都教授什么内容?”
“文学。就是那种,诗歌,小说,戏剧,历史。我偶尔也会跟他谈论一些刀法方面的知识。”
“他的活动范围?”
“我不是很清楚。凡是一名教授能行走的地方,他大概都有权来往。”
“他的偏好?”
“涉猎很广。总体来说,他喜爱艺术。”
那男人将他的记录簿子翻过一页。
“我曾探知你是与他很亲密的学生。”他审读公文般地漠然说,“你与他私下的交往里,是否曾经察觉他的任何可疑行径?”
我心里忽地涌上一股怒气——不知所踪的怒气。也许早就涌上来了,只是之前它找不着北。我的心口被这怒气烫得火热,但我浑身的血都变冷了。这问题荒谬得让我几乎想笑起来。
我紧紧地盯着提问者,“我需要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作为一个被询问者,你不需要明白提问里的任何含义。”男人说。
“我不明白‘可疑’是怎样的判定标准,所以我不能给出任何答案。”我坚持道。
那男人面孔上的两道褶纹陷得更深了。他目光锐利地审视了我半晌。
“一个在校学生没有太多质疑的权利。”他说,“这是为了你自身好,肖先生。”
我平复着自己刚刚莫名的冲动——也许我已臻成功。当我再度听到我的声音时,它就跟对面那人的声线一样不近人情。
“我不能说出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我说。“请把我的回答当作‘没有’吧。”
过了气氛僵硬的一刻,那名始终没有开口的女性魔法师忽然动了动,打破了这屋内冰冷的沉默。
“等等,”她看向她的同僚,“他有这个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