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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与诗行 番外完结 (荀予刃)


  离我最近、打首的那一行写着:
  《死亡》:哥亚
  我震惊地看到,那首已不存于大多藏书室的孤篇,竟然再度出现在了这一个测试里。
  “死亡又是怎样的过程?
  若你亲手将那天平拨动
  而非在漫漫枯坐中?
  无鹜注视它坠倒一侧
  生便是扰于狂喜悲恸
  脱离初生那层捆缚后的
  鲜妍光景,鲜活意趣
  究竟拘谨于挣扎思索
  疲钝斗志,颓靡目光
  佝偻的老行人啊
  仍咎于伸长只手
  为肩脊添上渴望之重
  有冷眼旁观者问:
  若生来必须磕绊求存
  生究竟被赋予何义?
  有人坦陈:
  他已经看过山与海
  最明亮的夜空
  汇如长河的星流
  他已闻得草木芳香
  踏过不覆路基的长路
  脚跟缠绵夏日丝缕
  他已阅尽故哲旧册?
  饱啖书载冷暖苦甘
  与亡人神交已久
  他或许有幸相逢三两真意
  亲属挚友,垂爱者众?
  踽踽半途
  深觉身在一场荒诞梦
  有冷眼旁观者问:
  若要好笑地将生归结于梦
  那不动、不思、不感、没于未知时
  莫非是最清醒的所在?
  有人坦陈:
  他最终酣于沉睡,放纵自我
  丰沛的灵魂游离枯槁的肉`体
  在梦境里追逐那不可寻的理想国
  那里再无前路与后路
  游魂托生于己
  各自沉溺
  阅得此诗者,
  若你已心有决定
  我却要将这多余的话赠与你:
  这世上多来笑谈
  又稀有冷眼旁观者
  若你不愿做此辈中人
  便只将这诗埋于灰寂”
  我看得心生感慨,忍不住又在最后一句上用手擦了擦。
  这诗里有着强烈的死志,以致于那未知的死亡已经变作某种寻常而缥缈的形态了。它理直气壮指引阅者不必枯等,而是自寻死路——去“拨动天平”。
  我试着抛开它的本义,将它与我的遭遇关联起来。我想我在这里的确遇到了许多生与死的隐喻;我将它们一一罗列。
  “死亡”那张卡牌上的黑白天平。
  那根的指针刻有“生”,指向的却是夕阳下落之处。
  海水里烧得焦黑的人骨,生长出了新的肌理。
  巨塔坍塌了,只为打通后面的路径。
  我被引向悬崖,陷入绝地中的包围;我被指向一只高空中的断板。但它们的背后又隐有生机——悬崖会自己平齐,断板带来了出口的所在地。
  我在开启那宫殿时,曾眼看它由新生到腐朽,又转瞬间由腐朽变作新生。
  如果说这木屋内盛满了夕阳的色泽,那它无疑是门外白昼与窗外黑夜的连接点。目前的问题是,哪一端才是正确的?
  “生存引向死亡,死亡即是生存。”我想道,“诗里说得不差:我得‘自寻死路’。我得去夕阳下落的那一端。”
  我的手蹭过那只带着瞳孔的雕刻眼睛,往窗外摸索我刚刚隐约看到的东西。窗下系着一条绳子,我牵着它晃了晃,模糊看见它系着一条独木舟,小舟正竖直地悬在半空中。我扳着窗框试探着去踩舟身;但落脚处的感觉有些奇怪,不像我正摇摇欲坠地踏在某个尖角,而是平实地踩上了一块宽阔的船板一样。
  我把自己整个塞进了小舟。那感觉无比玄妙——我甚至分辨不清我在里面是横是竖。我头顶对着一根维系平衡的绳子,脚底向着无边无际的黑暗。我知道我总得在两者里面做个抉择。
  我拿出卡戎,沿着上方的绳子割了过去。
  

  ☆、第三十七章

  在绳子断裂的那一刻,我并没有任何下坠的感觉。我眼前的景象倏然变了,我发觉我正平躺在那小舟里,右手边竖着一只船桨。小舟正顺着潺潺溪流而下,粼粼波光倒映着夕阳的光泽,两岸是贫瘠发黄的草地。
  我以为一切都已经在此时宣告结束,正想坐起来掬一捧水喝,却看到小舟正被带往一处岔道。左边仍连着平静的溪流,右边却通往一道疾驰的瀑布。我赶忙抓起桨,向后使力划水,终于在陷入急流前有惊无险地进入了左边的水道。
  我还没看清前方的景观,霎时感到脑内重重地一震,河流、小舟、草地全都消失了。我整个人像是灵魂出窍一般,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浮到了半空,飘至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
  我大约是身在一个什么人的居所里。那屋子如同苦行者的静室一般简朴,但内里的布置清洁耐看,显示出被人经常打理的模样。有个人正坐在一张桌前,动笔写着什么。他垂落的米黄色头发挡住了他的一部分侧脸,只露出其苍白的鼻尖,以及架在上面的一副薄薄的圆片眼镜。
  “弗洛伊德!”有个孩子的声音叫他,“弗洛伊德,弗洛伊德!”
  那孩子风一样地跑到他身边,踮起脚尖,越过他的肩膀往桌上张望。
  “叫我老师,”写字的人说,“或者可以像其他人一样称呼我为‘智者’。”
  “好吧,老师。”那孩子不情不愿地小声说。但他的忧愁是过眼即忘的,他没过多久就再度贴近了智者,十只手指扒在桌边,安安静静地待上了一会儿。
  “你在忙什么,弗洛伊德?”孩子注视着伏案者手底的纸张,忍不住开口问道,“还是实验室的那些记录吗?”
  “对,”智者说。
  “为什么他们总要占用你这么多时间?”
  “因为他们需要我。”智者耐心地解释道,“它值得被钻研。”
  “ ‘它’?”孩子仰起头,“它会让我们拥有很强悍的武力,然后变得很强大吗?”
  “你想用武力做什么呢?”智者说。
  “可以打败其它的人。”孩子说,“如果有谁不喜欢我们的国家……”
  智者迟疑着放下手中的笔,抚上身边孩子的头发。
  “每个国度都很美丽,远方的诗篇也各有迷人之处。武力只是一时的办法。我们应当尽可能地避免杀戮带来的牺牲。”智者说,“不过答案是肯定的——我们会因它变得强大。一旦这门技术被真正地研发出来,它可以造福许多的人。”
  孩子似懂非懂地望着他,眼里载满了好奇,“那你能占卜到的未来,它是什么样的?”
  “我并不能预见所有的未来,”智者说,“人们的说法将我神化了。我只不过比常人活得更久一些。”
  我的灵魂在那一刻好像又被重新扯回了躯体。我如此切实地感到我正在撑开自己的双眼。我大约从未离开过我这只小舟,我眼前映入的仍旧是溪流的景况,好像刚刚那过分清晰的一幕仅存于幻想。但岔道口再度迎面而来,跟刚才一样,右面是流瀑。
  我向左的第二次选择再度把我带进了一段陌生的场景之间。
  还是上次那个朴素的房屋,有些小部件被挪动了,但总体变化不大。智者仍坐在那张旧椅子上。这次他没有写任何东西,只是双手交叠,恍若沉思。
  屋里闯进来了一个青年——我一眼认出他是那孩子长大了些的模样,个子窜高了,一头棕发在后面揪成一个小团,五官也渐渐地脱离了稚气。相较之下,弗洛伊德虽有着一双沉淀了深厚年份的睿智眼睛,他那面庞却仿佛吝啬被时光的霜雪洗礼。如果不看他眼角细微的纹路,谁都会肯定他仍然保留着介于二十和三十之间的样貌。
  “老师,”那青年在他面前说,“你要接下陛下给你的指令吗?”
  智者用目光示意他坐,但他坚持站着。
  “是的。”智者说,“我需要担任将领,引领我们的人朝对方腹地突入。他们的军队已经在我们疏漏时穿过了永夜之地,即将突破那层自然防线的屏障。我们来不及朝那里调兵,只能出奇制胜,使他们无法兼顾头尾。”
  “可为什么?你不应该去统领军队。”青年说,“你是智者、是先知、是科研家,是我们都景仰的——你并不是战士!我根本没有见过你杀人。”
  “我已预见到它的发生。”智者说。“这是陛下的命令,我听从于他。”
  我看到青年捏紧了拳头。
  “可那些王庭上的人都怕你……”青年说,“他们就是害怕你坐拥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们从不肯想想国家已经被逼到了什么样的境地,派发给你的行军补给根本不够用……那些研究才有刚刚了一点点起色!”
  他看了看智者的神情,声音十分自觉地低落下来。
  “不应该这样。”青年说,“原本只是一场误会。是外国的残兵误打误撞地穿过了我们的永夜之地,才会被我们不明就里的守卫误杀。他们却将它当作我们宣战的信号……”
  “没有任何长年累月的流血起源于简单的误会。”智者说。“一切的背后都有其理由,战争的外因往往复杂难辨,但内因始终如一:贪婪,或者复仇。现在是我们与他们彼此贪图。”
  青年动了动嘴唇,像是想说什么。
  “不用劝阻我,艾寻塔尔,”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智者称呼青年的全名,“我不为王座上的权杖生存,仅仅是我的智者之职令我顺服于它。我是为这世上所有的人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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