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扬的头轻轻越过我的肩膀,托着蝴蝶的手掌伸到我身前。他火红色的蝴蝶和我手上的并在一起,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翅膀上也是空荡荡一片。是的,是非常近的地方——我什么都能看得清楚。
“我不能再续约。”他另一只手绕过来,一字一句地写给我看,“明年这时我就要走了,维森特。”
“太糟了,”我慢慢写道, “我会非常想念你。”
就在我的眼前,午后的阳光依然饱满的地方,柯尔曼正从那里走过,脸上看不出多少守夜的疲倦,步伐很快,背上没有背刀。
我抬着头,微微有些眩晕地想——
啊,我的面前刚刚走过了一个获得幸福的人。
☆、第二十七章
由于卡拉扬要提前离开,他曾对我提到的《十二组曲》已从五年级结课作业的日程中撤下了。这样一来,四年级末尾的大作业就变成了专属于他的“ 结课作业”。
“还记得我在两年前说过的话吗,维森特?”他对我说,“你的结课作业是一场戏剧。一小时时长,我不限定内容,也没有别的要求。我只需要你来做唯一的编剧和导演。”
我想象了一下一小时的剧本长度,立刻感到十分力有不逮。
“不是‘当头痛击’,”他说,“我给你准备的时间。”
卡拉扬确实给了我非常多的准备时间。他远在第四学年的中期就把作业内容在所有人面前公布了出来,但我得知这内容时还要更早。我否决了好几个点子,用了一个月才确定下来大概的纲领,随后便预约同他会面。
他办公桌一侧那些浪花般的纸片已经被收拾起来了,悬在一个靠窗角落的透明气泡里。我之前来的时候发觉气泡是软的,手可以穿过外壳轻轻伸进去。那时候我才知道,那些纸片其实并非什么信件,而是卡拉扬随手记的一些心得,写一张扔过去一张,攒到一定程度就会被一齐丢掉。
“主人公尤金是个乡绅的儿子。年轻,英俊,拥有愚蠢且可贵的天真。他家道中落,被家里派去拜访都城内的远亲贵族,希望能获取一些经济援助——于是他带着信物出发了。”我在卡拉扬对面坐着,谈起剧本里的主角形象,“他在进城伊始撞见了一个人——此人对他影响非常大,这个稍后再说。总之,后来的发展是这样:东西送到了,远亲贵族是个孤僻但好心的人,给他了一大笔钱作为赠礼。”
“我猜这不是结束?” 他说。
“没错。”我用手指在他办公桌上画了条线,“说说另一端。尤金被城里的繁华迷花了眼;从前他为了接近上流社会所不得不跻身的沟渠,那些混乱、污浊与热闹荟萃的地盘,现在开始攥住他的心。其中有一个俱乐部,是那些有钱小子寻欢作乐的地方。他们喝酒、赌钱、挥金如土、用一切有趣的方式取乐,哪怕这必定会踩到律条的边界,踩在某些人的痛苦之上。尤金从前不喜欢这里,现在他拖延着回家的时日,在都城以‘男爵侄儿’的身份交了一群狐朋狗党。”
“看来编者十分狠心。”
我无辜地耸了耸肩。
“后面的具体情节还没有完全定下来。再说尤金进城时遇到的那个人吧:叫做`爱尔玛,是个顺路救了他、武力很高的姑娘,可以说是令他一见钟情了。他过于急切地告白,可惜爱尔玛是个行色匆匆的复仇者,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就同他在城内分道扬镳。他们曾在俱乐部相见过两次:一次是尤金初入俱乐部的时候,他半途忍不住脱身,扎进走廊呼吸,恰巧碰见偷闯进来的爱尔玛,在她的冷眼下忍不住对她说了些真心话。第二次是在很久之后……但那时候他和爱尔玛都不在那条干净的走廊上。他在台下远远地坐着,是个一无所知、兴高采烈的观众;爱尔玛在台上的灯光里,充当着这个充满嚣笑的夜晚的一部分。”
卡拉扬端起杯子,喝了口茶。那只杯柄在阳光下一闪,微微地晃到了我的眼睛。
“我该期待它有个好结局吧?”
“你认为什么才能被看作一个好结局呢?”我探询地注视着他,“——希望这种程度的教授外援算不上挑战院规。”
“当然不算。”他笑了笑,忽然很促狭地说,“在学院里恋爱才算。”
我那串有关剧情的构思立刻倾斜了一刹那。
“真的吗?我从来没听说过……”
“仅限于特定对象。”卡拉扬说。
他茶杯停在桌面的轻响恰好打断了我的思考。
“现在我来回答你的问题。你知道我本该这么说的:只要是在框架之内,遵循人物性格与事件背景自然发展而衍生出的结局,都能被看作好结局——或者说,只要你真正喜欢。但现在这出戏剧有其目的性,你需要更多人在短暂的一小时内接受它。它既不能过分深沉,也不能通篇充斥着扼人咽喉的苦痛。要么深沉到荒诞,能令人一眼望进那参差感的底,从而带来一种落在半空的愉悦;要么侧重于信息的接收而非消化,引人发笑,皆大欢喜。”
他不再说了,我默默地看着他。在我们两人都保持着静默时,这场会谈简直就像是一场啜茶对饮。在我们彼此第三次一齐摸上各自的茶杯时,我们终于一同忍不住笑了,他额际落下来的头发在他手背前晃来晃去。
”也就是说,喜剧结尾。”我向椅背的方向仰了仰,说。“我明白的,卡拉扬。我并非不能接受。我甚至考虑过观众里同性恋和异性恋群体的比例。”
“那我就可以只带着学术情怀解答你的问题了。”卡拉扬说着,从桌面抽来纸笔勾画,“一个公论的好结局总要牵涉到“释怀”,尤其是主人公的。尤金还爱着他一见倾心的女孩吗?如果他从物欲里挣扎了出来,痴心尚未泯灭,那好结局里则需包含他们落定的关系。这又涉及女孩的释怀——你说她来复仇,我先假定她的复仇对象跟尤金身处的环境有所联系。那么她是否最终得偿所愿、杀死了高位者,抑或是用另一个思路,解开了可能存在的误会?除此之外,尤金身周的其它联系能否在最后被安置妥当——譬如他那些狐朋狗党?在大量压抑累积的前提下,观众们的本能让他们渴望有一个喜剧结尾作为答案;主人公的释怀必将转化为他们的释怀。总而言之,思路相同,细节各异。”
“非常详尽。几乎全中。”我斟酌片刻后说,“我的后文——”
我意图详细解释我后面剧情的走向,匆匆伸去拿他撂在桌上的纸笔,但我的手在半途被他按住了。
“不需要说,”卡拉扬没有动,只是温和地望着我,“给我一个惊喜吧。”
我们有关剧情的探讨就在这里结束。他送我到门口,我站在外面慢慢拉上门。
“演出地点还没有最终确定,但可以说并不在课上——也许在校内的剧院。四年级的几场戏会将会完全开放观看,所有文学班大概要共同商定一个时间。”
“听起来会来不少人。”我特意对他露出苦笑,深色的木门在我眼前渐渐闭合,“我怎么才能知道这么多人都会喜欢?”
“我知道。”他说,“我也会喜欢。”
☆、第二十八章
新年很快过去了。我在三月份完成了厚厚的一本手写稿,随后在我们这堂文学课上贴出了开放面试的海报。海报上说明了简要的剧情梗概,并在下面列出长长一串角色单子。如果是来试镜主要角色的话,还须提前背上大段的额外台词。
他们在课后围在海报附近签字,同时纷纷对我的无妄之灾表示同情。
卡拉扬排在最后,问我:“你没有给自己安排任何角色?”
“事实上有很多角色;我怀疑有不少龙套的戏份会被闲置。”我说,“如果剧里的马戏团没有招够群演,那我也可以效力一二。”
我们把面选男女主角的时间定在一个周末上午,租用了一个采光很好的教室作为面试地点。屋里三面都是镜子,我跟卡拉扬靠墙坐着,充当面试官。我请来了隔壁班级的女学生帮面试者对台词,但她中途有事不得不离开,于是屋内坐得最久的还是我们两个。
“你觉得上一位的表现如何?”趁着交接的间隙,卡拉扬问我。
“对于尤金来说不合格。足够轻浮了,但过了头,就显得油滑和狡诈。我认为更像引诱尤金堕落的那个普彻尼。”
“歪打正着。”卡拉扬在名单上画了个圈。
下一位推门进来的是小花鸟。可供试镜的尤金选段一共有两个:一段是他的资助人因病垂死时,对尤金发出的警语令他幡然悔悟;一段是尤金先一步替爱尔玛刺杀俱乐部主办人,同她逃往家乡后对她吐露心意。小花鸟选择的是后者,不算太出乎人意料。
这是一段长独白,所以不需要与之搭戏的人。法兰西斯科望着虚空中的一点,轻咳一声,慢慢开腔。
“如果你要就此背弃我,我是不会说什么话的。我呢,现在孑然一身了,什么也不是。不再是‘俱乐部会员’,不再是‘男爵的侄子’,甚至要逃之夭夭,没法做‘乡绅的继承者’。我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大约恨不得我死,多半不肯让我安安稳稳地追求心上人——我知道,这本该用上很久的。我知道,我知道。”他挤出了一个不大好看,然而充分洋溢欣喜的笑容。“总之不该像是现在这样,又草率,又格外鲁莽。我现在这么愚蠢地站在这里,多像那个头回踏进都城、满心急切与虚荣的傻小子啊。我的脚下还是沾着泥土,我的衬衣因为奔波而褶皱了,我仍旧在与你对视时胡言乱语,过于匆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