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口哨声被卡拉扬的目光截在了半道——我手还悬在半空,莫名觉得他正看着我,穿透了这层隐匿魔法的屏障和墙壁投下的阴影,直视着我的眼睛,并且向我走来。
我实在预感到他似乎当即就要叫出我名字,忍不住从阵法中冲出两步按住他,在光亮处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指了指楼梯上方,又一指刚才我跻身的位置,期望他能通过这晦涩的暗示领会我有口难言的处境。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微点头,竟然从我身边错开,先我一步迈进了那个夹缝里。
我在那一刻目瞪口呆,恨不得在原地捶胸顿足一番,又怀疑卡拉扬是否有意恶作剧,但远处不合时宜地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我便只好手忙脚乱地钻回了我之前待的老地方。这回多添了个人,原本可供我随意转身的夹缝变得分外拥挤起来。我艰难回头对卡拉扬做了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态,再向正前方看去——那串脚步的制造者是个学生,他抹了抹额头的汗,也向我们所在的这栋楼里走去。
在某一瞬间他的肩膀几乎抵着我的鼻尖蹭过,近到我甚至屏住呼吸向后靠了靠,怀揣着满腹疑虑紧盯他的一举一动。
他没有看到我。他什么异常也没有发现。
我费力地去看背后的卡拉扬。为了不被楼上的柯尔曼捕捉到声音,只好对他缓慢地做出口型:“我这里有隐匿法阵。你怎么发现的我?”
他显得微微有些惊讶,像是若有所思,继而快速地在手掌上写了什么。我还没有看清大概,一只火红的蛱蝶就落到了我的面前:
“我猜在魔力更深厚的观察者面前,这种阵法是无效的。”
我不必抬头也能猜到他脸上颇为惬意的笑容,立刻感到十分懊恼,也聚了蝶书飞快地写道:“我竟然从来不知道——虽说也有其道理,奥德害我不浅——”
我的手写着写着就停住了。我想起三年级我和奥德在树上大呼小叫地观看的那场大比,还有卡拉扬当时突然提出的竞赛奖励,以及树下经过的卡拉扬。那时他身边围着一众闹哄哄的学生,说着仿佛极为漫不经心的话。
——“作为什么的奖励?”
——“破坏环境。”
我倏然感到外面的阳光太多,也许快要绕到墙内,甚至给我脸上被照得发烫的错觉。
原本聚好的蝶书在我不闻不问的情况下一拢翅膀,自行散去了。
没有收到回音,他的蝴蝶又停来我的手上:“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含糊地交代了一番吵闹的来龙去脉,隐去了兰朵柯尔曼的名字,只说是等候朋友重修旧好。
“那我也和你一起等待结果吧,目前没有什么事做。”他的笔迹说。“而且今天天气非常好。”
这并不是近来我们唯一一次课下的会面,事实上之前几周的晚上我都有和他一同练刀。他在最开始查验了我假期训练的成果,决定更加着重于我技巧方面的锻炼。他仅仅告诉我他将在演示中展现更多的技巧”,却不又不把它们逐个点明出来。我只能感到他在打斗的过程里的取舍和之前非常不同,像是完全放弃了力道上的优势,单单选用几个诡谲的招架来轻巧地扭转局势。而我每回被他用这样的技巧打倒在地数次后,还要在第二天呈给他一个雪白小本,上面记录着我对他前一天使用技巧的点点心得。
我这时正盯着他新至的蝴蝶, “不如直接把前天练习的心得写给我看?”
此时再特意去瞟他的表情反而太过吃力。我干脆一咬牙关,真的开始奋笔疾书,“肘关节的倾斜……”
蝶书的大小填不了太多字。我一腔游荡的悠然都在书写的过程中逐渐变作了肃然,尽可能地精炼手下内容,把要点写满了向他传过去,然而许久没收到他的评价,内心增长了不少徘徊不定的忐忑——我以为他正仔细批复,不觉直立了背脊。忽然身后有些窸窣动静传来,我偏过头用余光去看,发现卡拉扬正垂头一抖一抖,笑得欢畅,我那只蝴蝶还摊在他手上。
他刚放出的蝴蝶恰巧在此刻一头撞进我手里。我打开来看,发现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对比起书写者的表情,实在是端庄正经极了:“非常认真。非常好。”
我捏了捏这唯一的评语提到眼前,意识到他之前那句话并非一个要求——可能只是一个玩笑。
他对上我的眼睛,愣了一刹,索性不再掩饰,撑着我的肩膀开始悄声大笑。
“不算全是玩笑。”他急急忙忙地又多补上一句。“蝶书有时效性,等我回去给你写纸上的评价。”
我瞪视着大笑的他,然后发觉自己也正笑着,好像有许多繁杂的感觉尚未来得及聚结在一起,便早已以更快的速度流逝殆尽。风正十分舒缓地朝我们这里吹过来,我把向后扭得僵硬的脖子转了回去,仰头找日光与风赶来的方向。
我想他说的是对的,今天天气非常好,我的整颗心都消融在了这夏日的风里。
趁着空闲很多,蝶书便在我们这段极短的距离里忠实地来来去去。我们聊起对于刀魂的控制、我研究出的运用方法,“这只能由你来想,每个人的刀魂都独一无二” ,他总是这么说;聊起那些不大不小的考试,学年初的繁忙;聊起假期和羽镇。
“结束之后很累吗?有人提到你睡了三天。” 他写道。
“只有十六个小时——是睡了十五个小时的那批人夸大了。”我猜测着他此时的表情,又想到那个所有人终于得以放下疲惫的夜晚,“毕竟是在维护我们的学院,所以没什么办法,每个新手都竭尽全力了。”
羽之役结束当晚是校长亲临宴客厅发表总结演说,这件事完全出乎大多数人的预料。她在开宴前强调了战事之恶,又提及共渡困境之重,让恰才取得胜利的我们都有些胸口滚烫,又隐约接近了一些沉重的内涵。我觉得她似乎有话外之音,但奥德说他并没有听出来,只是就校长亲自赶来羽镇这件事本身发表了一些看法。
“如果这不是一场小格局的战役,而是延伸得更广、更激烈、更影响深远,你们还会持有同样的勇气与谋略来应对它吗?” ——这是校长的演讲里最后的提问。
“如果我当时不作为霍夫塔司的监管老师,而是站在波卫或怀桑的那一边,你也会竭尽全力地来应对我吗?” ——这是卡拉扬现在送给我的问题。
我当时无法就第一个问题作出回答;动辄千人万人的生死之战,很难被我这类沉浸于和平太久的人用固有观念来衡量。但第二个问题于我而言就容易很多了。它在我眼底更像是一个被抛来的挑战,哪怕只是个从半空中悠悠垂落的、一个赋闲于周末的钓饵,也完全值得一试。
“当然了。”我在蝶书上写道,“竭尽全力——而且面对你的时候还要更甚,以防远远不够。”
我听到他在收到我回复时轻轻笑了一声,似乎嘟囔了类似于“我的学生”这种话,但即便我站得这样近也听不大清。因为楼上的人声终于响了起来——兰朵似乎打开了门,正和柯尔曼说着什么话,模糊间听着像是个问句。
我不由得绷紧身体,望向楼上。
我好像非常熟悉柯尔曼此时的声音。那里有一种难以被动摇的笃定与忠诚,与他对刀宣誓时的语气相仿,隔着两层楼都清晰可辨。
“我很爱你,兰朵。”他说道,“从爱情的意义上来说。从各种意义上来说。”
我的呼吸倏地收紧了。我无法想象还有什么类似的,比这一刻往后更加漫长的沉默。然后我听到了一声被吞回喉咙里的呜咽,夹杂着被拼命压抑的闷声抽泣。
兰朵的声音从这抽泣里迸发了出来,拔得很高。
“反正我——我又不爱你!” 她喊道。
也许她是想让自己听着更像在申斥的。可是她的话语里哭腔太重,听上去一点可信度也没有。
楼上楼下传来多扇房门一同砰砰打开的声响,又不约而同地一齐砰砰合上。过了一会儿,那最后的一扇门也终于关上了。
我不禁叹了口气,打算再等一等,聊胜于无地给柯尔曼发了封蝶书。但回信来得很快,而且带来的是个令人喜出望外的好消息。
“问题已经解决。兰朵昨天没有睡好,现在已经睡下。我正从她家出来,要去给她买西院二十二号屋的牛奶糕。”
看来兰朵最后关门时,他已经和她一起回到她家里了。
楼上传来轻轻开合的门扇声,有个人的脚步径直往下走来,随着我悬起来的心落回原处。我又新做了封蝶书,心情愉悦地给卡拉扬写道:
“我刚刚收到了消息。圆满结束,这下可以省下几回奔忙了。”
“你的忙碌可没有完。”卡拉扬的蝶书上说,“我这学年给你的结课作业会充分发挥其作用。”
我感到有点好笑,立刻抓住其中字眼挑剔,“这学年?”
“这学年。”他回道。
我把这短短一句看了又看。背后飞来的蝴蝶散去了,该我的蝴蝶出现在我手上。它半透白的翅膀泛着红,像是在等待写字的人来碰它一碰,我却忽然忘了该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