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并没有再听到那段曾被他反复弹奏的四小节……也许我之前猜测错误,它们并不属于同一支歌。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卡拉扬已经停了下来。这一回的曲子是完整的了——他问我:“怎么样?”
“非常好。”我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他仍坐在琴凳上,深深地望着我,那唯一一盏小灯的灯光都落在他的眼底与笑容深处。我想,我再也不会遇到那样一双温柔的眼睛。哪怕我可能还要在这世上走上许多年,见过许多另外的人,也不会有什么与它们此时带给我的感触相同。
☆、第二十五章
从羽镇被送回来之后,学院第四年的生活当即开始了。我有心记下卡拉扬当晚弹过的那支曲子的旋律,指望兰朵能辨认出它的名字。
“后面是《艾德堡第六奏鸣曲》,”兰朵在听完我断断续续的弹奏之后说道,“是浦国的里辛尼作的。但前面那段我说不上来。”
“它们不是一首?”那些琴键仿佛都在我眼前飘了起来。我看到它们在某个夜晚被一个人的双手缓缓按下。 “……没错,我想也是。”
“有点像某种民谣。是小调——真奇怪,我没听过。”兰朵捻着琴架上的乐谱一角说道。“所以怎么了,维森特,我能帮到你吗?”
我求她教我这曲子。我当年学钢琴学得过于漫不经心,远远不如兰朵在上面理解深刻。她立刻答应了下来,还兴冲冲地要为我去找乐谱。
我们每周都约在琴房碰头一回,我总先弹一遍给她听,她再一一纠正我的错误。她在授课时往往不自知地褪去羞涩,仿佛拔升了一大截温柔的岁数,认真严谨到让我有些哭笑不得。
然而在第四个这样的周日上午,我准时坐在琴房里等待她的到来,然后在半个小时之后意识到,这回她竟是毫无征兆地爽约了。
我的确没收到她给我的任何消息。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周五的文学课。我回想着她当时的表情——她在下课向我告别时看上去格外神采飞扬,卷发随着她脚步颠簸一摇一晃的,不像是遇到了问题。
我心里忍不住有些担忧:我当然不认为她是会在这种时候睡过头的人。
我陆续发给她的蝶书都没有收到音讯,我四处游荡了一圈,果不其然也不见她的身影。我满腹愁绪,忽然记起还有一个人也许能知道点什么,于是摊开手掌结了一封新的蝶书。
“你知道兰朵去哪儿了吗?”
柯尔曼的回复比我想得还要快:
“没有什么危险的事。她在家里。”
“不太像‘没有事’。”我写道,“她这两天忽然断了消息,一言不发地就爽了约,我有点担心她的状况。”
我在原地伸手捉弄头顶掉下来的落叶,正下定决心直接动身去兰朵的公寓看看时,就见那只刚才造访的黑色蝴蝶再度飞了回来。它在我的手边绕了两圈才停下,仿佛载满了书写者的犹豫。
我一手托着它打开,看到上面写着短短一句:
“她生我的气了。”
我在短暂的愕然后忍不住捧腹大笑,索性把叶子叼在嘴里,腾出手来在蝶书上写道:“介意讲讲经过吗?我以为她根本不会对你生气的。”
隔了片刻,我便收到了柯尔曼口吻平静的回信。
“我在昨天对兰朵说:‘我在毕业后有可能不会进内院深造,去做些更需要我来做的事。’她说:‘很危险吗?’ 我说:‘应当是的。’她默默地和我吃完了饭,才说:‘要是有可能,我真希望他们不需要你来做什么事。’我问她为什么?她突然红了眼睛,含糊地嚷了两句,我就被推到了门外。”
我斟酌着写道:“我记得你从没有向她剖白心思过?她可能会有某些误解。”
“误解?”
“这个待会儿再提。我只是很好奇,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
“我从前不能这么做。我不想把这段关系引向错误,会对她不利。”
不利——我盯着这个词。他为什么会选择这种说法?他跟兰朵青梅竹马。他拥有这样的天赋,在歌伦度南迟早会有一席之位,哪怕毫无背景,也足以凭实力在毕业后成为先锋军的一员。兰朵即便家世庞大,也绝对不需要有地位差上的顾虑。
我突然想起了我一直以来对柯尔曼的身份的推测。说不上是什么定论,只有一些根据蛛丝马迹得来的推想,而其中之一便是他的姓;一个在本国不普遍也不稀罕的姓氏。
歌伦度南的现任君主是雷德蒙顿.金,掌有以元老院为首的忠心拥趸以及魔法会的参议权,以他为代表的王权在歌伦度南的呼声能盖过任意一方势力一头。他早已经过了中年时期,但政权似乎仍旧稳固地停留在他手里。除了有他本人手腕的因素,他那位颇受人民赏识的长子大约也要算上一笔;那孩子不过二十出头,从怀桑魔法学院以特优生身份毕业,无论礼仪风度、外交处事、还是日常行止都无可指摘,参与了饱受好评的《第三十七号人权平等法案》的起草,堪称人们口中的青年人楷模,心中默认无二的王位继承者。
而除了这个被交口称赞的长子之外,国王膝下似乎还有一名幼子,和长子差不了多少年岁,得到的曝光却是远远无法与长子比拟的。
元老院和魔法会之间的风浪从未真正平息过。尤其最近有些关于国王健康的闲言碎语飘了出来,魔法会这一头对待治下的活动又突然显得积极异常,两者之间大约更是暗潮汹涌。如果柯尔曼真的是国王的幼子,他对代表着背后世家的兰朵的态度就说得通了。
“我不需要她成为什么。”柯尔曼在羽镇的时候对我说。
也许那不是一个恋爱者的自高自大,而是他在为那悬在高处的身份所桎梏时,流露出来的一句最平实的心声呢?
我深吸一口气,才慢慢写道:“这种说法就像个借口。没有人需要藏在谁背后才能好好活着。”
我不知道他能听懂我多少的暗示。他虽说没有直接对我表明身份过,却也没有在我面前避忌它。我希望他是明白的——我迫切地希望他们不会因为上述的原因分散。
我这回隔了有段时间才收到回信。
“我在她面前从来不会说话,维森特。”
“相信我,她会信任你的。无论你是用什么方法说出来。”
“为什么?”
我仿佛能看到蝴蝶背后那人一张难得困惑的脸。
“为什么?”我捏了捏手指,重重地锤了一下掌心:“就像所有人都知道她对你的感情一样!连我也知道你非常爱她……”
“他们都明白。”我接过那只飞来的黑色蝴蝶,仿佛听见里面携来的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又有一只同样的蝴蝶接踵而至,“可是她不懂。”
我的手抖了一下,蝴蝶的光影碎裂散去。我衔着的那片落叶掉到了我的鞋面上,又被它带起的风掀落在地,远远地落在我身后。
我朝兰朵公寓楼的方向狂奔。
风声很响,我在奔跑的途中才想到问柯尔曼:“你在哪里?”
“我在等她开门。”他回道。
我恍然地拍了一下脑袋,聚起蝶书,边跑边在上面歪歪扭扭地乱写:
“那说好了,你一定要对她说明白!继续守在她的门口!她一定会出来的,你可不要走了——!”
他回了三个字:“知道了。”
我莫名地有点热泪盈眶的冲动。
短时间内横穿半个校园还是足够令人呼吸急促的。我感到我前额原本的几根碎头发都在奔跑的途中被吹向了后面,此刻大约正凌乱地揉成一团。我没有心思打理它们,数着号码来到了兰朵那栋公寓的楼下。
这一带也并不是单人公寓区,兰朵似乎是住在三楼的靠左一间。公寓楼没有大门,砖红色的正面墙体上有一周细细的米白色边框,圈出一个精致的门洞,从外面隐约可见向上的方形阶梯。这时恰巧没人在楼内出入,我压抑着呼吸挤进了楼梯与门洞外墙间的一个一人宽的缝隙,努力回想奥德曾教过我的隐匿法阵,在身周这片区域飞快地点点画画,同时希望它能起效得尽量久一些,至少不要比奥德差得太远。
楼内现在还没有任何响动——我知道是否能很快听到结果全凭运气,也说不上多么着急,借着身处的角度好整以暇地打量外面。
毕竟时候不晚,这栋小楼外陆陆续续仍有人经过。我无所事事,干脆权当自己是校长,无声地品评起过路人的衣着来:这个袖口少扣一颗,十分懈怠;这个常服领结歪了一角,毫不严谨;这个外套随意挂在肩上,有失仪态;这个也并非无可挑剔,只是衣服薄薄一层,在九月份可不大好。
我忽然觉得这薄薄一层衣服分外眼熟,目光朝上扫去,果然看到卡拉扬的脸。
他额前的头发也被风吹向后面,整个人像是从这夏日里走出来的一样。
☆、第二十六章
我第一反应是向身后的空隙深处退去,但又立刻想起我身在魔法阵里,无需担心是否会被他看见,于是反而禁不住笑起来,手指撮在嘴唇旁,兴高采烈地盘算着对他吹个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