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思索着在这段独白结束之后如何跟他去讲,坐在我身旁的卡拉扬忽然翻动起台本,将它合到封面那页。他用很低的声音说:
“我一直没有问,明明是尤金的故事,为什么要命名为《爱尔玛》?”
我想了想:“我觉得爱尔玛的角色形象比尤金更清晰。是她的人格拖着尤金做出每一处的重大转变,作为暗线跟尤金的命运缠绕在一起。”
“哦?”
“以及,这部戏是以尤金的视角来写的——我想他会很高兴用爱尔玛的名字冠上他的这段历史。”
“我猜后者才是主要原因。”卡拉扬洞悉地说。“类似于把爱人的名字用作自传的标题,对吗?”
我点了头。
“那么,如果某天你决定写下你的自传,你要给它取上什么标题?” 他问。
我的目光从站立的两人身上溜了下去,滑到卡拉扬那边。教堂昏暗的灯光在我们这一处显得格外朦胧,我定睛去看才能捕捉到他的五官轮廓。似乎也不在专注台本,是朝向我的。
涌到我嘴边的话好像突兀地变了,我舌头的动作似乎在那一刻比我的思维还要杂乱无章。我胡乱而颇有底气地答道:
“我一直想取《伟大的维森特的一生》。”
“……如果我看到死亡的暗影在我眼前划过,我仍会在那一刻感到甜蜜,因为它的锋刃上沾满了旧日的糖霜……”
卡拉扬的身形动了动,注意力似乎回归了前方的排演。
“你听,这句有些过于殉道者思维了。”他托着下颏,随口点评道, “尤金并不认可死亡的甘甜;不然他没有必要从都城一路逃窜。但倘若这死亡的因果与他远去的爱人密不可分,他便甘愿在死神的刀刃前奉上心肝。——难道剧本的写作者如此笃信爱和誓言吗?”
他提出的是一个疑问句,仿佛有微不可察的感慨深埋在里面。我不确定那里是否也有着挑战意味的讥刺——那实在太像一个疑问句了。
“剧本的写作者也无法给你确切的答案。甚至相反,他恰恰认为,大多数誓言并没有什么约束力,大多数爱都并不如最初期望的那般长久。”我说,“但它们的存在总有其意义。哪怕不在我身上,也一定在别人身上。”
他的手指原本一直轻轻摩挲着大衣下摆,现在却忽地停下动作,紧紧地攫住了它。他的坐姿还正对着排演,所有可见的回应都沉默在了那朦胧的侧影当中。实际上,即使他再度看过来,他的目光也不容我在这糟糕的照明下辨析清楚。
但我有一瞬间感到,他似乎有很多东西想要回答。它们就藏在那大衣下摆的褶皱里。
“——你能感受到它在胸腔里的跃动吗?我只有这点零星的东西可以给你了。”
小花鸟的台词进行到这儿,接下来就要轮到明奈利了。我跃过第一排的长桌,在这里喊了暂停。
“站久了的女士可以休息一下。”我对明奈利说。
我原本以为,能挥舞重刀半天不歇的她定然要客气拒绝我,没想到她对小花鸟微微一笑,竟真的转身走了。
我看了看承接笑容的小花鸟;他带着一副瞪视天花板倒塌的表情。
“给你的水,法兰西斯科同志,请保持常态心理,每一场革命都必然伴随着斗士的牺牲。”我递给他他的杯子,他接过去连灌了好几口,“比如说尤金的这段话,实际更倾向于自白,而不是在说服什么他畏惧的洪水猛兽。我觉得你试镜的时候反而表现出色。”
“我不是怕,”他像是心情复杂难言,捂住脸哀嚎:“我不是……算了,我是……”
“不如让女士先休息片刻,你对着我念一遍?”我提议道。
他立刻把手指陷进头发,好显出更为痛苦的情态,“不,维森特。我和你不同,不是能对男性好友轻松表白的人。”
我忍不住插话:“你什么时候看到我对男性好友轻松表白?”
他充耳不闻:“你领悟不到一个良好的排练对象对人们情感世界的重要性。重点在于:女士。女士。女——啊,教授?”
他眼巴巴地朝我身后望去。
“不如我来?”卡拉扬提议道。
我甚至没搞清排练怎么莫名其妙地进行到了这一步:所有人都从长桌里跳出来了,挤到这片教堂内的空地前围坐成一个小圈;且每张脸都一扫昏暗灯光下乍才浮现的睡意,看上去比刚刚还要兴致高涨得多,甚至有人拿出一大兜太阳坚果传递分享。
卡拉扬说:“准备好了吗?”
小花鸟坐在地上,大大咧咧地吹了个口哨。
明奈利今天仿佛笑容充沛——所有人这时看上去都笑容过剩 。
我直视着卡拉扬,心情恍惚地点了点头
“如果你要就此背弃我 ……”
他站在我面前,流利又富于感情地吐出尤金的台词。我甚至来不及猜测他是在什么时候将它背下来的。哪怕我是它的创作者,我也不敢肯定我能将这么长一段一字不落地即时说出。那些字句在这格外寂静的空间里似乎引出了嗡嗡的回响,从前至后地将人围绕起来。我已经想不起我是如何在三言两语下答应成为示范用的“爱尔玛”,仅仅在迟钝地消化着那些我写出的台词。
没人比我更明白尤金的话有着怎样的含义。这时的尤金并不是饱含希望的,他甚至并不带有希望——他只是在剖白自己。他本可以挑个好时候把这些说出来,一直等到爱尔玛的心渐渐被他软化,卸下所有的屏障,能直白地承认自己也爱着他的时候。但命运把他们两人的路径短暂地并合到一起,又不容抗拒地要将他们分开。
前路渺茫,后路断绝,他不再拥有瞻前顾后的权利,于是蹉跎到最后一刻才将所有话统统说出来。以免他的爱无人知晓地掩埋在尘土里,在所爱之人走后成为一座无人洒扫的坟墓。
这些我当然是明白的——“但,”我想,“我面前的这个人,他也是明白的吗?”
旧教堂的灯光仍旧非常黯淡。我能感到双肩沐浴在这灯温与穹顶残损神像的视线中,听凭卡拉扬的声音将我带往尤金与爱尔玛并行过的土地。我看到他们脚下因疾踏而破碎的落叶,扬起的红砂般的尘土。还有灰蓝色的潭水,迎面而来,由静止转为涌动,最终化为一条夕阳下向远方淌去的河流。正如从卡拉扬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字都在我胸腔里流过。
他说完了尤金的那段,可是并没有动,手仍捂在心脏的位置。凑热闹的一群围观者没有动,大约是还未从惊诧或是怔忡里脱离。我也没有——我下意识地接上了爱尔玛随后的台词。
“可是你知道,没有教堂会对我开放。”我说,“我是这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呢?没有籍贯、家庭的被驱逐者,过往累累仇恨的背负者,与和平背道而驰、手沾鲜血的刺客,带着浓重的不信任与愤慨,闷着头走上悬崖小道的孤独人。
卡拉扬半跪了下来,仰头望着我。他的手指牵起我的,嘴唇在手背上温柔地碰了碰。
“我知道。”他说,“我永远也不会背叛你。”
四周似乎响起了震耳欲聋的起哄声,但它们都在那一刻被消减成了一片无法分辨的噪音。我的视线还无法转开,几乎以为我眼前的人就是《爱尔玛》里走出来的那个情深意笃的小尤金——可他的影像晃了晃,又变回了我身前的卡拉扬。
“谢谢你,”小花鸟过来拍我,表情看上去还恍惚着,“我觉得我对于怎么演有点开窍了。我只是有点不太相信我自己的眼睛——天哪。”
☆、第三十章
从教堂里出来之后,我发现奥德站在不远处等我。他做着他以往思考事情时会做的那个动作:将无框眼镜拿在手里反复擦拭。
“奥德戈!”我喊他。
“比我猜得晚了一点。”他说,这才把眼镜戴上,“魔法学的成绩出了。去看吗?”
我奔向他的脚步立刻打了个趔趄。
“魔法学每次都结课那么早。我文学课的大作业还没正式拉幕,园艺的年终作品也才在土里冒尖——我还得指望它在这两天多长一长,它根本不像健康家庭诞生出来的典范。”我喃喃道。“你不觉得莱恩教授批卷太积极了吗?”
“我不觉得。”奥德说着,把午饭饭盒一手提给我。“我只发觉你这回格外的不积极。”
“显而易见,这是有理由的。”我痛心疾首地随他往教学楼走,顺便看了看饭盒里的内容,“哇,草莓起司派,谢谢,真是粉`嫩。”
他对此不作出评价,我把派掰下来一块塞进嘴里。
“你知道么,”我含含糊糊地说,“去年莱恩教授给我写的评语里有一句‘实验大胆,情思奔放’——这句当称赞听是不是格外奇怪!我强烈怀疑,那是因为我在去年的实践考试里不小心把 ‘施放圆墙阵直径十五寸’的要求当成了‘直径十五步距’,阵一开就差不多扩到了整个教室那么大,把莱恩教授跟我直接圈在了里面。他一个大魔导师还伸手摸了一下我们前面的桌上,确认那儿什么都没有……但我那时候完全没迷途知返,还很自信,在屋里绕着走了一大圈,把透明的阵墙敲给他看。他当时看上去都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