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起码那是一次大魔导师级的傻眼。”奥德说得真诚,实际在旁边发笑,每过一会儿便 “噗”地轻轻一动嘴唇。我拿着他给我的派,觉得此时不宜理论。
“但主要理由并不是这个。是今年的事,”我想到这段就格外头痛,“就是那本我之前刚写完的装订题册,我前天把它跟剧本废稿一起丢了。”
“真是厉害。”
“虽然题册不计对错,但完成它就占总成绩的百分之十——百分之十啊。”我有气无力地说,“然后我去找莱恩教授说明情况。我跟他说,‘莱恩先生,这保证不是谎言,我之前拿它问你问题的时候你可能看见我写过大半本,但是它现在已经不知道躺在哪个国度的角落里了。’ 他听完又对我说他常说的那句:‘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被短暂安抚后走出办公室很远,才想起我并没得到任何切实的解决方案——直到今天。”
“我有一个办法。”奥德说。“我可以为你做点我能做的。”
“我从未发觉我是如此需要你,奥德,”我说,“请务必把它说出来。”
“我可以祝你好运。”奥德说。
我们走到莱恩的办公室前敲门。莱恩教授带着和煦的笑容——跟上次见我如出一辙的笑容——悠悠然走出来,转头给我们拿了两只信封。奥德比我先拆出成绩单,我凑过去看,毫无疑异地看到一个“A+”。莱恩先生给他的评语是:“认真严谨,切实研习魔法学并取得显著成效的一名优秀学生。”
我对他说:“如果所有教授集中到一起,他们就会发现,他们在对你的观点上有着惊人的相似,可凑齐一群临时灵魂伴侣。”
奥德把成绩单收了回去,抬眼看我这边。
我手里磋磨着信封,把封蜡划开一个小口:“不如你来猜猜我的最终成绩。赌赢的人决定今天下午的安排。”
“没头没脑的赌约。”他显然是拒绝猜测了,不过表情看上去并不兴致缺缺,也伸头过来看,“你自己怎么猜?”
“我的A已经非常危险了,”我有些提不起精神,“说实话我发现我笔试的理论题弄错了几道。但我宁肯赌得高点。在失去了生存的勇气之后,起码还得保住幻想的力量。”
我说着,把成绩单翻开,发现那里竟然真的有着一个“A”。莱恩教授在评语那栏写道:“十分富有创造力以及趣味性的一名学生,很高兴在课堂上有你的参与。”
“看来你 ‘幻想的力量’溜走了,”奥德说,“它全都掉到了现实上。”
我空口胡说是一回事,但这令我目前感到侥幸而困惑的“A”确实又是另一回事了。我想象着是什么样的可能才能令我的分数堪堪卡在这条线上——那得非常巧,只用在那百分之十以外堪堪扣上零星几分。奥德当即为我计算起概率,我却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莱恩教授的办公室门不像卡拉扬那扇,日常往往只是半掩而非紧闭。我拎着那单纸,兴冲冲地、多少有些失礼地闯了回去,奥德在我身后等待。莱恩教授还没有坐下,正摆弄着其中一张桌上的仪器。
“莱恩先生,”我的话语激动地脱口而出,“你是不是没有把我缺交的题册计入我的成绩?”
他迟疑了两秒,对我说:“是的。”
我看他脸上的笑容不再那么明显,猜想他仿佛不大喜欢我这样问他。然而我欢跃的心情实在难以遏制,于是我仅仅语无伦次地开始道谢。
“谢谢你,莱恩先生。即使你从某种程度上查阅过它几回,这也——我简直为我的大意感到惭愧。”我说,“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他注视着我,仿佛在寻找答案。
我继续细数道:“我可以替你擦黑板、剪不同形状的符纹纸、在西院张贴诚招助手广告——”我目光扫过他窗台上一排绿意盎然的盆景,忽然想起我的园艺课,“——甚至帮你种花。”
“种花?”他复述道。
“没错,”我严肃地重复道,“甚至种花。”
他这才笑了笑,神态回归了以往和煦的程度。他拿过一只银色曲颈瓶晃了晃,里面似乎传出零碎的玻璃碰撞的声音。
“什么也不需要你做。”他说着,并加深了那个微笑。他紧接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在我临走前叫住我,十分真挚地说,“我只希望你能用心学习魔法,维森特。”
这种时候的我当然对他许诺了千百万遍。在这之后,由于我坚定着“逢赌必赢,逢赢必践”的观念,奥德只好投降,松口让我来安排我们的下午;我带他去爬这栋西院主楼的天台。
“我记得通往这栋楼天台的门已经封锁很久了。”奥德说。
“所以我们当然不是走门。”我悄声说,“我记得有一条走廊的第五扇窗离那儿很近,可以从窗沿跳上顶楼。”
那是一个我无意间的发现。我与他一路向上走,在八楼迷宫般的设计中左右拐了十来次,才找到那扇我记忆中的窗子。它安在背阴面,整体有半人高,大约是放得久了,没人来修缮,本该落锁的大窗能被拉开一道缝隙,足够人梭身过去。脚踏在伸出去两寸的窗沿一跳,就能直接来到近在咫尺的楼顶上。
顶楼天台意外地清洁,落灰都几不可见,可惜上面空无一物,只是小小地在四周围了一圈雅致的簇形围栏。我与奥德将随身东西放好,在夏日的阳光里坐了下来。
“不愧是主楼,这里的魔法气息很浓。”奥德说,“像是很多种魔法交杂在一起,我也无法追溯每一处的来源。”
“等到你成为大魔导师的时候就一定会了。”我说,“也许是从八楼渗透上来的?我从来没进过八楼需要门禁的地方。那里可能有着什么能把人头发熬白的神秘研究。”
“也许吧。”奥德说,“实在是太混乱了,我连其中任意一种魔法是什么都分不清楚。”
他把书本放在身边,开始做起笔录。我掏出我那个记满了诗的小本子,翻到新的一页。
“云朵曾看他用笔写下一切,
后来他的面貌被时间模糊一二。
纸也折旧,
笔也凋谢,
所有历史混入废籍,
云朵来去如一,
变作唯独的记号。”
我随意地起了个头。羽毛笔无意间被我从手心里滑了出去,我伸手在地上摸索着,余光里似乎跳起了一颗金色的火花。我立刻朝那里看去,循着记忆再度摸了个来回,但什么现象也没有发生。笔倒是被我捡起来了。
“你们文学课的戏剧被安排在哪一天?”我问奥德。
“比你们早两天。”他说,“剧本比你那个更‘魔法’一点。所以道具负责人还在苦恼怎么插入魔法成分,毕竟大部分符纹和阵法在戏剧中是不提倡的。”
“为什么?”我惊奇道。
“可以这么理解:一个中级魔法士的隐匿阵,在大魔导师观众群体的眼底是完全无效的。”
“原来问题在这儿。”我揉了揉头发,带着有些心虚的气焰继续往下说,“不过提起隐匿阵,我绝对有话要对你讲,奥德戈.斯坦利先生,你听好。曾经有一段本可以被避免的悲伤故事——”
奥德忽然轻咳了一声,打断了我的话:“你看下面。”
我顺着他的指引看去,发现一个金红发色的人正从那些被风吹得微拂的树枝间走过,路经西院主楼的楼下。他似有所感,朝我这里望去。
“卡拉扬!”我大声呼喊道,对他招手。
他在发现我们之后短暂一怔,继而笑了,也将手伸出来,对着这里挥了一挥。温和的风似乎快把他束着的头发吹散了;它们也和那些微拂的树枝一样,零落且悠然自得地向后飘去。
我把手收回去,把刚才那页随手涂就的半首诗撕了,在空白出来的那一页填了新的东西。我迫切渴望着复刻刚刚摄入内心的影子,笔歇时才懊丧地想到,我其实没必要把之前那页撕去,只需将它翻过来就好。但也算了。
奥德少顷从书本里一头扎回现实,看到我脚下的纸团:“怎么撕诗?”
我把新的一页递到他眼前。他看了它,好像一点也不惊奇。
“我第一回见到你的本子里出现这种东西。”
“说得也是,”我若有所思道,“我应当把它裁下来。”
本子尾页和封皮中间有个夹层,大小合适。我将那张纸片塞进去以后,它便只露出来一条浅浅的边缘。我又将它抽出来看了一眼。
“你觉得怎么样?”我眉飞色舞地提问奥德。
“很写实。”他直白地说。
“谢谢。”我咕哝道,“这是最高评价。”
天色已经有点晚了,我开始收拾起手边的东西,奥德也在渐渐变暗的天色里不情不愿地放弃了他的研读。
“文学课的成绩估计要等到我们演完才会姗姗来迟了。我很期待卡拉扬会在上面给出什么样的品评。”我说。
我又回忆起我描摹的那双眼睛——实际上,我一直都很想描摹那样一双眼睛,没想到它们会在今天被我完成。
速写里卡拉扬的微笑隐没在夹层的遮挡背后,外面的纸边只残有一线浅淡的黑墨水痕迹,大约是一缕划得太远的发丝。它在阳光下暴露太久,难免沾染了夏日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