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推挤着从城墙的大洞外冲了进来。
——“除了绕背的小队,我们还得分出一批人来。”
——“我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这样想做到不示弱也难。这回这批人的工作是什么?”
——“陷阱。”我说道,“在土地上做陷阱。”
那些雄赳赳的攻城者们在上一刻长驱直入,尚未在四散后得到更多施展手脚的空间,也未来得及飞奔向城楼,却在下一刻脚下一空。
他们的视线对上了另一些视线;身体陷落于深坑中,双目仰视着城墙背后的埋伏者。
我们的人在他们全体跨入后便引爆了城墙角后的阵法,毁去了陷坑里用以支撑的几个关节,那表面的覆盖物纷纷垮塌,把他们拖在了地底。
无数积攒的魔法,无数刀刃下劈的劲风,都齐刷刷地摔在了坠入陷阱的闯入者的头顶上。
——“要让他们觉得,这些都是他们在有选择的情况下做出的决定,而并非出于我们的引导,然后一步步走到我们准备的大餐前。”
灯罩已经在混乱中被被下令打开,五枚红色的火种都迟来地被等在城楼里的人放进了城灯里。
学院联军人数众多,我们一时间也无法将他们全部消灭,只借着地势全力把他们困在坑底,慢慢消耗他们的生命。他们在这样的劣势下还没有放弃抵抗。我们斗争得艰难,双方的魔力都逐渐走向干涸的地步。
所有人都隐隐期待着某个消息的到来能打破这个局面。
事实上,这是一个非黑即白的选项:
是霍夫塔司,还是怀桑?
雾气已经褪了。透过城墙上的那个大洞能看到,有个人正在奔向我们这里。一个人——只有一个人,飞速地奔跑着,挥舞着手臂,两条腿看上去比飞翅马蹬动得还要快。
那不是敌人的援军,也不是我们的;来是一个报信者。
他冲了进来,满头汗水,断断续续地高喊:“我们要赢了!——我们已经在怀桑攻下了三盏灯,他们折损的人比我们还要多——我们要赢了!我先跑来——”
他累得说不出接下来的话,脚底一歪,倒在了地上。
“是霍夫塔司。”我听见奥德难掩激动的声音在我旁边说。“是我们!”
我们所有人都在这时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原本疲惫垂落的手腕,这时似乎还可以抬得更高一些;原本枯竭的魔力,这时候似乎还可以再向外挤出来。我们无声地呐喊着,压向联军的攻势。我们就这么机械但斗志高涨地持续着这场战斗,直到某一刻,时间好像被静止了——我们维持着当前的状态被传送到了羽镇之外,刀者挤着魔法士,魔法士挤着刀者;在那扇小门之外,还尚有人保持着攻击的姿势,一时没有清醒过来。
☆、第二十四章
尽管羽镇内所受的伤在我们回到现实的那一刻就会消隐无踪,但精神上的疲惫终究无法抹去。出了那扇小门,我们被安排到古堡里的各个房间内稍事休整,直到晚餐的时候才会赶往布置妥当的宴客厅里聚首。
我在房间的大浴缸里泡了半天的热水澡,憋着气把鼻子埋在泡沫底下,四肢舒张在水里,感觉整个人都变得懒洋洋的。离晚餐还有段时间,我也没想着去打搅奥德,披上黑色的制服外套出了门,慢慢地沿着长廊走下去。
这个包藏了“羽镇”的城堡实则巨大无比。我借着四下无人的机会到处闲逛——但实际没有什么可看的,沿路一扇扇门扉各自紧闭,也无从探知它们的背后是否仅是一个普通的房间,或者是又一个待揭的秘密。我正想着干脆改道,便快步朝宴客厅的方向走去,却听见刚刚经过的某扇房门似乎有音乐声传出。我便立刻折返了脚步,垂头在那扇闭合的门前驻足聆听着。
那像是一首颇有民间风情的小调,主旋律说不上复杂,可能手风琴这般音质轻盈而温和的乐器能更好地诠释它的内涵,但这个演奏者正使用着的是钢琴。并非有半点不适宜——只是此人的弹奏为这支曲平添了说不出来的味道。我想说它是满腹愁绪的,但又觉得这种概括远远不足以涵盖它。它比能真正落在人耳朵里的音符要更淡,却要缠绕得更紧,我隔着这扇门都能看到它被牵系在了每一个琴键上,随着漆成黑或白的木块被轻轻按低,又随着它们依次被释放,同尾音一起上升消散。
那个演奏者好像一直在翻覆地弹前四小节。我大概听了四五遍,才听到了接下来的内容。
后面的曲调登下复杂看许多,但那人并没有因此而多停滞片刻,不间断的音符在他手下流畅地跳了出来。有关这段演奏,我其实没有什么太确切的感受,只能说它变得更加正统——也许当某个人来到一个圆形穹顶的音乐厅里,他所能期待的就是这样华丽如云霞纵横般的音乐。
但这回的弹奏进行到一半便戛然而止了。最后一个音落得重了些,就好像那人临时起意甩手停工了一般。
如果确实同我的猜想一样,那这举动便很有些孩子气了。我却没有微笑的冲动,只是怔然又愕然地停在那扇寂静许久的门前。我让目光漫无目的地在门板上游移了一会儿,紧接着意识到等待那不可捉摸的续奏实在毫无必要。然而就在我打算拔脚离去的时候,那扇门却毫无预兆地“吱嘎”响了一声,从内被推开了。
门的开口里没有光,大约是里面所有灯的开关都已被关上。有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后背还半陷在黑暗里,走廊的壁灯下面庞依稀可见。
——是卡拉扬。
他直直地对上了我的目光,却好像忘了跟我打招呼,只是目不转睛地凝望着我,没有笑,也没有做出任何特别的举动。
我们分站在门的两侧,我眼底只有着他的眼睛。它们深黑色的瞳孔与周围的一圈浅蓝是如此分明,仿佛被牢牢锁住,分隔并凝固在两边。一切都在那里转为静止,唯有淡淡的灯光在上面漾开。
我想我此时一定显得跟他一样怔忡。在他尚未收回的神情背后,我竟好像看到了某种挣脱出来的轻微惶恐。
那种惶恐并不直接针对于我,我自然明白——它就像在大浪中侥幸抱住浮木后,一张苍白面孔上残存的、绝不同于惊惧的情绪。
“维森特?”我恍然间听见他在叫我。刚刚的几秒钟内闪过一切都仿若错觉,只有这灯光下才是最真实的。
他对我道了晚上好。
“你路过这里?”卡拉扬又说,仿佛颇感兴趣地探究着我的表情。
我这才彻底醒过神来,面皮发烫地支吾了两声。
“我听见有人在里面弹琴。非常流畅……”我下意识地隐去了对于前几个被反复重弹的小节的观感。但后面半支曲子比起前者又显得空乏了,我一时间找不出什么形容词,于是道,“……非常好听。”
他对我词汇一时的匮乏不以为忤,反而笑了。
“好听吗?它弹得并不怎么用心。”他说。“如果你想,我随时都能弹给你听。”
他又眨了眨眼睛,“除了我不能的时候。”
我心中极为期待能听见那个演奏者再弹一曲——最好接上断掉的那半截。本来我早已不抱希望,但他把这个念头再度点燃了。我所有的疑惑、迷茫都被此时的雀跃暂扫到了脑后。
“我有这个荣幸吗?”
“你当然有。”他说。“离晚宴开始还有二十多分钟。”
我跟他走进了那扇门。门里的空间意外地大,类似于一个能盛下几百观众的演播厅。舞台在正前方,上面大约摆着那架钢琴——之所以是大约,是因为卡拉扬告诉我,观众席的灯光在控制室才能打开,而舞台的灯光开关则在它附近。
我们在黑暗里一路向下走去,那扇木门又在我们身后“吱嘎”一声关上。我的眼睛还没适应骤然的黑暗,全靠脚底和身边卡拉扬隐约的动向来判别落脚处。他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走得很慢。
我们的脚步声都被厚厚的地毯吸了进去。我专注于辨别路径,却仍旧不慎被台阶地绊了一下。卡拉扬走得略靠前些;我原本指望着没有注意到这轻微的声响,却发现他直接停下了。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到我走向他的时候,他伸手轻轻地搭在了我的肩膀一侧。
这回不再有任何礼仪性的请求。我们并排走下这条仿佛没有尽头的阶梯,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我仍能感受到隔着衬衫的他的手;有一些温度,又不太高。
我一时感到浑身僵硬,一时却感到无比的熨帖。
等走到近前我才发现,确实有台闪亮的三角钢琴放在舞台一角。卡拉扬只开了一盏小灯,我站在他身后,看他开始了演奏。
那确实比我之前隔着门听到的要好了太多。其对比之强烈,就如同一个双目空洞的人被骤然注入灵魂。音符从他手指下如泉水般流泻而出,它仿佛极为欢悦,不倦地上下转圜与旋舞;又仿佛掺有忧思与低吟,偶尔地囿于于一个下沉的音节,但终究浮至甜蜜。缱绻而不狎昵,痴狂而不离经叛道。
我这才能听出来,这支曲子该是深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