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爆炸的气浪掀到了满是兵甲的河对岸,目光仍旧扎根在飞灰之间。我看着它们凝聚,由蓬松地一大团变成一个小球,由黯淡无光的、粉末般的颜色变得光华夺目。它们最终拧成一股尖削的红色火种,向我的方向冲去。
我下意识地跳起来去抓,却听见朦胧的烟雾里传来柯尔曼的喊声:“当心你后面!”
我一手攥住了火种,弯身躲过了脑后袭来的劲风。我感觉攻击者动作僵硬,应变也慢,于是抓紧躲避的空当对柯尔曼喊道:“我放线拽你过来!”
“看好你自己吧!”他从那边吼道。
我觉得他态度有异,回身挡住了朝我下盘甩来的一击。我原本还在酝酿着接下来的攻势,身后的景象却让我不由得顿了一顿。
那些穿戴盔甲、排列整齐,在河岸对面保持沉默的雕塑士兵,不知何时已极端贴近我这里。它们机械式地缓缓抬动双脚,挥动着手里的武器,一个推挤着一个向我逼来。
☆、第二十章
那些对痛觉麻木的铜皮铁骨无所顾忌,我的躲闪却变得更加吃力。所供人站立的空间越来越少,一不留神我就可能在合围之下被串成数串。速度在这样的包围里已经不是关键了;倘若一个人被锁在身量大小的瓶子里,哪怕他有着再灵敏的反应、再敏捷的身手,只要包裹他的玻璃瓶被人用外力捏碎,他就断无生存的希望。
我的余光瞥见了柯尔曼将刀从对岸抛向这里,却被半空中的屏障再度弹回。他这个举动似乎吸引到了那些雕塑的注意力,让它们的动作停滞了一刹。我趁着这个机会,手撑上了着面前一个士兵的肩膀,跳上了他的头顶。
那些挤挤挨挨的雕塑如同沸腾了一般,先是各自碰撞着向上伸出武器,意图戳伤我,但因为动作不甚灵巧往往失败告终。我不断从一个士兵的头盔顶腾挪到另一个头盔,借它们站位密集带来的劣势东躲西藏,从头顶向它们丢去大小法术,试图阻断或者摧毁他们的攻击。但在这样不稳定的状态下,我无法画出魔力均衡的符纹,放不下大型的阵法,也念不出什么有效的咒术——它们太沉了,偏偏又在缓慢移动,我的咒术无法锁住它们。
有什么办法呢?我想。要是柯尔曼不在,我的“卡戎”可能会更适应这种局面。无非是硬碰硬,斩断一条钢铸的手臂,砍到虎口发麻为止,看哪一方先丢下刀;或者干脆放出刀魂,看看能不能碰到运气,将它们一把火烧个干净。那臆想中的场面摧枯拉朽、惑人心神,我不禁沉溺了一刹,却不得不在下一秒清醒了过来。
雕塑的动作似乎变快了,也似乎学会了聪明,在人海战术无效之后,它们飞快地分散开来,在我的四周留出空当,让我在脚下一滑后摔进了他们的交错的金属肢体当中。
在我向下掉落的时候,它们那头盔下黑洞洞的阴影仿佛都转向了我,有的脖子奇异地扭了三百六十度,整齐划一地加入到俯视我的行列当中。
有什么办法呢?我筋疲力尽,它们行有余力,尚在不紧不慢地再度朝我聚拢,举高的武器正闪烁寒光。我的目光被他们头盔下的黑暗牢牢攫住,那里的暗处对我低笑着,呈现了许多恍然变幻的画面:孑然一身撑开大阵的奥德戈,把自己困进囚笼的兰朵,在河的上空被硬生生摔回的柯尔曼。我恍然间看到他的躯体在半空中划了一道弧线,而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捏了一把土粒向他抛去……
那条土做成的线在那画面里把柯尔曼拽了回来,也把我猛地拽回了现实。
我头顶明晃晃的光影正在交错下落。我在这时才意识到,我其实一直先入为主地陷入了误区。我完全不需要纠于杀死这些机械人偶,
我只需要困住它们——用土做的线与不远处的河水。
我翻身从交叠的刀剑中跃起,双手各抓了一把土推入魔力,直至它们沿着我指尖的方向窜出细线,绕向士兵们腿弯和脚踝的关节处。控制多条线所需的魔力巨大,但好在我不必将它们挨个绑上,只要施力牵倒前排的雕塑,一股脑拥上的后来者便容易被绊倒。我四处调整着位置,手中的线织起了一张密而有致的网,使那些士兵一个个倒下,在地上徒劳地踢蹬双腿。我终于感到微微松了口气;但直到这一步还不算完。我把右手的线都交到了左手,然后画了风拂咒的符纹,将那堆雕塑士兵顺着风劲统统扫进了河水。
随着最后一片盔甲的沉落,水面上浮起了几个气泡,然后再也没有任何痕迹能显示,曾有这样的一队士兵沉入了深深的河底。这条河如同一张能吞噬巨物的血盆大口,在满意地闭合了上下两瓣嘴之后,便又回归了悄无声息。
在石板已消失的情况下,柯尔曼借助我这里放出的手段,终于也踏到了河的这一边。撇去密密麻麻的士兵的遮挡,这边的墙壁上露出一个洞口,洞外掩着一道雪亮的光幕——这应该就是出口了。
柯尔曼注视着它,忽地变了脸色,也不顾我们之前争执时的僵持了,脱口问道:“那个手持长矛的将领在哪?”
我张开了嘴,眼睛朝河水里偷偷瞟去——在刚才的那番生死攸关的忙乱中,我根本忘了去确认他们中的谁有何不同。
柯尔曼也神情古怪地盯着那片河水,似乎刚想说些什么,却被我们身后传来的响动打断了。
那是一阵很轻的脚步声,从光的方向传来,伴随着一连串金属摩擦的声响,缓慢而坚定地朝这里靠近。声源在那光幕之后,我们回头望去,只见一个一人高的阴影在其后浮现。先是一只金属手从内伸了出来——它手执的长矛又尖又亮,上端透着隐约的红光,几乎在出现的一秒就直抵我们后背。然后是依次迈出的两只脚、穿着金属甲胄的身子,配着高耸的头盔,以及头盔上方的尖角,显得格外高大凛然。这里分明只剩这单独一名傀儡,我却仿佛获知了一种极为强烈的危机感。这感觉直指要害,比之前那些步步紧逼、人数众多的士兵给我带来的更甚。
我们一时间呆立在错愕当中。柯尔曼拔了刀戒备地观望着,而我沿着之前战斗里的习惯,本能地抓了一把土,做成土线向它下盘撒去。
事实上,我本不指望这过于随意的一抛能对它凑效,却见那堆铠甲向我这里倒来,摇晃着垮塌在了地上。它整个人形滑稽无比地半跪在我的面前,仿佛真正被我无心之举勾到了一只腿窝一样。
我觉得这远没有结束,还想再补上些措施,柯尔曼却阻止了我。
“已经结束了。”柯尔曼说。“可能是因为你打败了其它的卒子。”
我仍旧抱有一丝警惕,伸手去握那支矛,它却还保持着原先的位置,像是牢牢地镶在了将领的铜色手套上,纹丝不动。
正在我与雕塑对峙时,我忽然听见有个声音从下面厚厚的盔甲内响起。它传到空气里难免失真,伴随着一些模糊的嗡嗡回响。
“你征服了我。”那雕塑仰着头说道,头盔下的阴影深不见底,“所以它属于你了,我的骑士。”
早在雕塑说话时我便微微放松了手上的力道,而在这时,那柄矛滑出了原本仿佛焊定不动的地方,平旋过来,悬在雕塑微抬的那只手的上空,径直送到了我的面前。
战矛真正落到我的手上时便开始燃烧,从尾部开始变得越来越短,直至只剩下矛尖剩余的火种。它却不像石板里弹出的上一个火种那般毫无顾忌地冲向我——它在朦胧中凝聚成了一种耀眼的鲜红色,飘到半空,然后缓缓地、仿佛能够感知人心意般,落在了我的手心中。
金属雕塑迈着它僵硬的步伐,默默走回了它原先守卫的地方。我和柯尔曼都无意与它继续争斗,便相继走向出口。
之前每一次找到火种之后,那火种曾出现的地方都留下了或多或少的遗憾,令我们的队伍在走远后也难免回望。这一次却是难得的顺利圆满,柯尔曼疾步走在前面,背后灰黑色的洞口已经不能再让他回过头去。我却莫名地想要再次这么做,遵循着之前的规律:上上次是为了奥德,上次是为了兰朵,这一次是为了某种无稽的念头。
我只想着飞快地回望上一眼,过了这一时兴起的一眼后,便加速赶上柯尔曼的脚程。可我却在这一眼里看到了我再也难忘的一幕:
那全身裹着厚铠的将领雕塑,由上伸手取下了笨重的头盔,他金红色的头发随着头盔的脱离,从那全方位的封锁中被解放出来,四散地披在他褪了色的肩甲上,随着他的动作一缕缕垂落。
他将它拿在胸前,微微躬身,对着我们离开的方向行了一个缓慢的脱帽礼。
我知道里面那人看不见光幕外的我们,正如我们当初在洞里的时候同样没有发现他的到达。
所以他无从得知我半途的回头,我却知道他有着一双浅灰蓝的眼睛。
我内心受到的震动令我的脚生生刹在了那里,整个人浸没在困惑与另一种痛苦又柔和的感觉里无法脱身,过了半天才又向柯尔曼追去,尽力自然地朝他问道:
“教授们也会参与这次战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