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和上面的尸体就这样被留在了原地。
拗不过沙利薛的固执,房廷最后还是被揽着胳膊,半拉半扯地上路了。
天完全黑了下来,三人沿着驿道不知走了多久,呼出的热气也被冰雪冻结。
房廷觉得靴子里又湿又冰,脚步一深一浅,踏进没踝的落雪里,几乎都要麻木,终于一个踉跄,摔进雪地,扑了一身的雪花。
“没用的东西!”
沙利薛停下脚步,从上方扯了扯他。
“你们走吧,不用管我……”
房廷无力地垂首低声道,话音未落,身体一浮。
自己居然被背了起来!“说什么傻话!就算是用爬的,我们也得赶在那波斯种追上之前离开帕苏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成为人质!”
伏在沙利薛的肩头,房廷陡然听到他说出这番话来。
那一刻,虽然脚被冻得冰凉,心中却热得滚烫……
第六章
不知不觉,房廷竟然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来,是因为身子不再晃动,原来是背着自己的沙利薛已经停下了步伐。
“怎么回事?”
听到他这么询问迦勒底的士官,对方答道:“将军,似乎是关隘。”
房廷抬起头,看到依山之处有火光,之前去到帕萨加第的时候应该经过此地,可并没有看到有隘口或者驿站,还是说……
居鲁士已经派人来拦截自己了么?
这般念道,心中一凛。
沙利薛察觉房廷已经醒来,便把他放下来,吩咐那士官:“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将军……”士官显然不情愿,嘟囔了一声,可慑于沙利薛的威严,还是放下了背上的行李朝着亮处走去。
“如果他回不来……就折回去走另一条路……”
沙利薛这么说着,攥过房廷的手,冰凉冰凉。
说话都显得有气无力,好古怪。隐隐觉得不祥,房廷伸手去触沙利薛的额头。
“不要碰我!”如料想中,这个动作立时激怒了对方,他一下子拍掉房廷的手,把脸扭向一边。
“你发烧了?!”摸到的地方好烫!房廷想起离开帕萨加第之前,沙利薛曾将御寒的大围巾衣脱给自己,之后下了马车,又在冰天雪地里背着自己走了那么多路……他是为了自己,才会变成这样的吧。
“你……干什么?!”
沙利薛正觉得头晕,蓦地感到腰上一紧——原来房廷主动揽着那里,与他抱在了一起。
“放……手!”不知是因为寒热还是忽然而至的肢体接触,心脏加速鼓噪起来。沙利薛很想抗拒这个拥抱,可是却一时用不上力道……
接着,几乎冻僵了的双手被引导着,进入了一个温暖的境地——又是一惊,瞠大杏目,看到房廷正努力将其揣进自己解开来的袖中,想用自己的体温来焐热它们……
这个傻东西……是要帮自己取暖么?
没由来地心里一热,一下子贪恋起他肌肤的温度,沙利薛又舍不得把他推开了。
不过他还是把手抽出了袖筒,改而环住房廷的肩膀。
“这样……抱着就好……”
于耳畔低喃了一句,沙利薛把面颊搁在房廷的头顶,两人就这样抱作一团,维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点点火光,慢慢朝着这边移动。
房廷和沙利薛察觉的时候,都已经能听得到人声的呼喝了。
距离并不十分遥远,所以就算有风声阻隔,还是能辨别得出来人在喊着埃兰的方言。
“他们在说什么?”房廷听不懂,于是询问沙利薛。
沙利薛凝眉细听,不一会儿面色大变,道:“该死的家伙!居然出卖我们!”
这一说,房廷立刻了然,先前派去的士官把他们两人所在供给了来人!而且就像沙利薛所说的那样,居鲁士果然是一路穷追不舍,没有放过自己的意思,这些举着火把的人就是要缉捕自己的波斯卫兵!可即便是到了这种地步,房廷还是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那少年直到傍晚之前自己还和其乐融融地并肩而行,可转眼间,分别不过几个小时,他竟然就那么快翻脸不认人了么?
“还愣着做什么!”
沙利薛催促着房廷,渐渐逼近的亮光,已经映出他酡红的面颊,似乎是烧热越发严重了。
适才探路的士官大概已经泄漏了行踪,而现在他们两人又处在极易被发觉的平坦上坡,沙利薛发烧,自己的脚又走不远……
现在根本就是无路可逃!被捉也是迟早的事情,他何必要那么执着呢?
定定地望着沙利薛,房廷没有挪动脚步。
“快逃啊!”猛地将房廷往前推了一下,自己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那你……”
“啰嗦死了!快滚!”说话时激动非常,沙利薛甚至拔出了自己的无鞘剑,冲着房廷晃了一下。
“再不走,就刺死你……”
连威胁都嫌力不从心了,房廷几曾见识过如此狼狈的沙利薛?一时间竟愕住了。
虽说过去万分憎恶这个人,可如今,却偏偏生出一抹怜惜的情绪来。叫自己如何能丢下这样的他独自逃亡?
“我不走。”
“你——”沙利薛气得只想跺脚,自己一心一意想保护这个木疙瘩的安全,他却偏偏不领情!但现在教训他又于事无补,眼看波斯人就要赶上来了,难道要眼睁睁瞧他沦为人质么?
“……不要忘了,王,还在等你回去!”沉了音调,沙利薛重重地吐出这么一句,自己并不想再次确认的话。
房廷浑身一撼,像是极受震动的模样,可是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就是因为这样,才不能离开。作为‘代王’,我一定要完成使命,再以应当的方式……回到巴比伦!”
如意料之中的,不久,停滞不前的二人被一群波斯卫士迅速围住。
一片混乱的时刻,房廷注意到,士兵们褪去了原来的红色制服〈注五〉,皆改换成茶服。
茶色,在波斯是丧服的颜色。冈比西斯果然已经……
此时沙利薛企图拔剑反抗,怎奈他平素里有以一当十的本领,可凭现在的身体状况,却突围不了。在勉强刺伤了几个卒子后,终于体力不济,为来人缴掉了武器,然后同不远处的房廷一样,被绑住了四肢,难动分毫!过了一会儿,人群周边传来骚动的声音,房廷遥遥地看着举着火把的卒子们分开一条道,供那之后的人步上前来。
是居鲁士。
仅仅用余光一瞥就知道了——处在茶色之间,那一袭蓝色的坎迪斯长袍,代表着波斯王族——阿契美尼德宗亲的尊贵身分,而他从容稳健的步伐也像是在强调着这一点。
“不要对伯提沙撒大人无礼。”
于上方这么命令道,清朗的音调,一如往常。居鲁士走向房廷,亲手去解制住他手脚的捆绳。
怔怔地任自己的双腕落进居鲁士的掌间,被他小心翼翼地揉着擦伤的部分,房廷抬头,看到还是一派和颜悦色。
“大人……真对不住,我只是没有想到您会突然离开,所以才会用上一些激进的手段来挽留,请您原谅。”
捉着房廷的手,居鲁士温柔地说着,蓝眼睛却趁着目光交会的一刻,直视他的眼底。
这眼神,实在是凌厉得教人害怕,房廷被瞧得胸口一寒,跟着心脏“突突”地狂跳起来。
“混蛋……放开他!”
看着居鲁士对待房廷的亲热姿态,犹自被束缚着的沙利薛忍不住地怒叫,还没来得及喊上第二声,肚子上却传来剧痛——是米丽安冲着那里踹了一脚!“不许对殿下出言不逊!”
扭曲着俊脸,沙利薛呕出一些清水,房廷看得心惊,担心他受了风寒的身体禁不了这般折腾,便请求居鲁士:“殿下……
鹰骑将军无意冒犯您,他的身体不适,望殿下不要为难他!”
“只要大人乖乖随我去到安善,我自然不会为难将军。”
说这话时,虽然居鲁士还是那副彬彬有礼的态度,可房廷却明显感觉到,就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少年已然蜕去了伪装的外壳,把强势的一面慢慢剥显。
言下之意,仍是要携自己为人质的。
这样的居鲁士,还真是狡猾呢。
“恕难从命……殿下,”房廷再度回绝道:“您挟持了依迪丝公主和巴比伦的使者——那又如何?就算您现在继位安善王,如此操之过急,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语罢,房廷忧心忡忡地望向居鲁士,可他不吱声,还是笃定地一脸含笑。
“哼!看来你很相信那个梦占么?‘肚脐里长出的葡萄藤遮盖了整个小亚细亚’?”就在这时候,沙利薛忽然大声说,像要故意惹怒居鲁士般,调侃着:“‘公主的婴儿’终会成为小亚之王?不要笑死人了!”
“住口!”米丽安急忙喝道。
虽然在米底,这个故事家喻户晓,外国的使臣知道也不足为奇。但这对于王子而言,此乃“禁语”——万万提不得的!果然,因为沙利薛的这句妄言,居鲁士收敛了笑容。房廷看到他攥紧手掌,知道他十分介意,害怕沙利薛再继续口出狂言会真的激怒他。刚要出声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乱臣贼子,乌合之众!你以为自己真的能举事成功么?——‘骡子’罢了!”〈注六〉天!他真的就这样说出来了!房廷呆立当场,一时忘记了呼吸!要知道,无论在哪个时代、哪个国家,王室成员对于血统纯粹的执着,都是格外强烈的!沙利薛这般指摘居鲁士的血统,无疑是对其最大的侮辱!眼看着那握紧的拳头,微微发颤,不消说,这便是居鲁士的盛怒!“闭嘴!给我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