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伯提沙撒离开巴比伦,都已过了将近一个月,现在迎亲使者的队伍应该抵达了爱克巴坦那。
拉撒尼推算着,一边查看着主人的表情,这样郁郁寡欢,喜怒无常,也不知是第几天了,不消说深宫久旷的几位侧妃,就连新近入宫的美女他也无甚兴趣……这对正值盛年的狂王确实有些不寻常。
大臣中有人自作聪明的,选了几个颇有姿色的青年男子送进冬宫,想供他“享用”的,不料遭到尽数驱逐,弄巧成拙。
然后,就于昨日,久未驾临后宫的王总算是招幸了侧妃瓦施缇,可一早醒来又将其贬谪,教人一时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拉撒尼,迎亲的队伍何时返回巴比伦?”朝会的时刻,尼布甲尼撒这般询问道。
“回禀陛下,待到明年春天幼发拉底河再度泛滥的时刻,米底的公主便能抵达王都了。”侍立在旁的拉撒尼一成不变地回答着。
一边想着同样的问题,他的主人在一个月里居然问了五、六回,可每次仍像是记不住般,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确认——王,并不是在期待他的新娘。
拉撒尼再如何愚钝也明白了,他思念的,究竟是什么人……
听到心腹的回答,尼布甲尼撒意兴阑珊,变换了一下两手交握的方式,倚着王座面无表情,底下的官员还在汇报各省向王都进贡的成果,席间有人提出今年农祭之后民间收成并不理想,为了休养生息,建议延迟重征迦南的日期。
若是平时听到这样的谏言,他肯定会立时拒绝接受。不过,今次是明显地心不在焉,仅仅是“哼”了一声,再无动静。
看着群臣面面相觑的模样,拉撒尼悄悄叹了一口气,将目光巡视到身侧那百无聊赖的男人身上。
面容依旧,可却忽然觉得他与之前自己所熟识的那个“马度克的战神”,几乎判若两人。
是因为“伯提沙撒”的关系么?
难道说除了那个人,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教他感兴趣了么?
忠心的战将蹙紧了眉,刚这么想着,殿外传来一阵骚动,看到受到召唤跑进议事殿的传令官,是自己的旧部。
怎么回事,他不是前不久才去的吕底亚么?为何没到半个月就回来了?
拉撒尼正觉得古怪,然后又见下位的臣属禀呈国书的时候,一脸的郁郁神情,心中猛地迸出了一抹不祥的预兆。
“克罗伊芳斯王数日前崩逝,今由其皇太子执政。新王亲政之初,望得盟王恩尼布甲尼撒之扶持,万分感激……”
果然是惊人的消息!就是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吕底亚的王座那么快就易主了!而新帝一登位就急欲笼络新月沃地的霸主,较之他那故去的父王,更加世故。
“吕底亚王还差人送来了礼物,陛下要不要过目?”巴拉这么问道。
话音未落,狂王霍然起身,把诸臣都吓了一跳!“拉撒尼!”尼布甲尼撒大声唤着忠仆的名,迫切的音调。
“陛下?”
“立刻派人去米底!”
“唉?”
传令官明明说的是吕底亚王去世了,怎么一下子又扯到米底去了?
拉撒尼一时有些胡涂,然后就听得狂王轻道了一句“把他接回来”,立即了然!原来如此。吕底亚易主,此时国内必乱,与之常年交恶的米底一定会趁虚而入率先挑起争端。阿斯提阿格斯王如此好战,六年来战事不断,这次想来也不会白白浪费这个大好时机。
而目前伯提沙撒作为迎亲的使者,此时正身在米底,就算他不牵扯进战祸没有性命之虞;但一场战役,可能朝征夕归、也可能旷日持久,最夸张的,难保他不会在米底待上几个春秋!房廷还在巴比伦的时候,尼布甲尼撒与之言语交流并不多,即使是肌肤相亲的时刻,往往也是相顾无言。可是自他离开之后,短短二十几天,尼布甲尼撒就忽然觉得,他不在身边的日子里,就连黑夜都彷佛变得漫长了。
一个人时,不由自主地惦念着他的一颦一笑,与其相伴的一百多个日夜,点点滴滴尽数敛藏在脑海中。
坐卧不安,一点都不痛快!原来世上有一种名为“思念”的毒药,身为狂王的自己是初次品尝。
这个时候,如果米底真与吕底亚再度开战,那重归巴比伦,少说还要一年半载,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教他如何能熬?!“陛下,去到米底就算用快捷方式,往返也需一个多月,米底若有心主动挑起米、吕争端,近日应该就会有动静。我看……
现在立即启程去爱克巴坦那迎接伯提沙撒大人,恐怕也来不及了……”
拉撒尼这般劝道,说得句句在理,狂王虽然明白,可还是不甘心!“如果……巴比伦助吕底亚,对抗米底,那就算打起来也很快就能结束吧?到时候再迎宰相大人回国……”
一直被晾在一边的三甲尼波此时忽然插嘴,教狂王听得心念一动……
“傻瓜!这种馊主意亏你想得出来!”可话音刚落便遭拉撒尼训斥。
“我又说错什么了啊……”嘟囔着嘴,肥壮的三甲尼波不满地低喃了一句。
接着就听那聪明过人,事事洞悉的同僚接道:“巴比伦和米底可是百年盟誓的友邦!而且米底的公主明年就要嫁予陛下了,这种时候如果扶持吕底亚,你可知道那会是什么后果!“更何况伯提沙撒现在身在米底,如果巴比伦和吕底亚结盟,你想他将置于如何的境地?会变成现成的人质啊!笨!”
拉撒尼语毕,三甲尼波不吭声了,狂王也同样缄默着,可心里却在这一刻转过百种心思。
无论如何,都要尽早接房廷回国!有必要的话,哪怕真的须赔上与米底的百年之交,他也在所不惜!千里之隔的米底。爱克巴坦那。
“克罗伊芳斯死了?好……真是太好了!”
金殿之内的阿斯提阿格斯听闻多年来的对手忽然崩逝的消息,大喜过望,忙召集大臣们商议征讨吕底亚的事宜。
此时的米底王兴奋不已,一副恨不得明天就披挂上阵的雀跃模样,瞧得臣属们暗自咋舌。
休战不过两个月,又要打仗?吕底亚老王去世,国内动荡,可是此时米底的国内,也不见得有多太平啊!不过这样的话没有人敢讲,即便是谁有胆量冒死谏言,好大喜功的阿斯提阿格斯恐怕也听不进去吧。
“陛下。”
下位者中传来呼唤,阿斯提阿格斯扭过头,有些不悦地睨了一眼打断自己思路的人——大臣哈尔帕哥斯。〈注三〉“什么?”阿斯提阿格斯沉沉地低喝,颇有恫吓的意味。
四下立时鸦雀无声,不过哈尔帕哥斯仍是面不改色地谏言:“陛下如果要攻打吕底亚,那么,依迪丝殿下同巴比伦王的婚礼又该何时举行呢?”
经他这么一说,阿斯提阿格斯拧了记眉,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
女儿的婚事是由他率先提出的,如果因为战事推延了婚期,似乎对尼布甲尼撒有所懈怠;可要是因为嫁女的关系错失了今次的大好时机,那攻陷吕底亚的雄心,不知又要拖到何时才能实现?
就在踌躇的当口,忽然有人提醒:巴比伦的迎亲使节尚留在米底国内。
这教阿斯提阿格斯想起几日前的酒宴上,那个黑发黑眼的异族使者对自己的冒犯顶撞,立时气不打一处来。
居然如此放肆,也不知是不是尼布甲尼撒教的,那么不把自己放在眼中!说什么依迪丝“年纪尚小,与吾王并不相配”,既然这样,那就干脆让骄傲的巴比伦王再等上一段时日好了!阿斯提阿格斯这般权衡着,最后还是由得野心占了上风,这般下令道:“与巴比伦的大婚延期,即日起全国备战吕底亚!”
十二月初。
札格罗斯山区,这年终于迎来了滴水成冰的季节。
黄金之都,细雪飘零。
“开什么玩笑?那老匹夫居然自作主张把大婚之期延迟了?那我们要何时才能回国述命?!”
房廷在马背上,听到与自己背腹相贴同乘一骑的男子,负气般对着一旁的同僚发着牢骚,言语中毫不掩藏对于阿斯提阿格斯的轻蔑。
“静观其变。”
撒西金冷冷地吐了这几个字算是回答,语毕便策动马鞭越到前方。
“哼!”
嗤了一声,沙利薛环住房廷的腰腹,正欲拉紧前面的缰绳,忽然感到怀里的人不耐地小幅挣动起来。
“再乱动!小心我把你踹下马去!”这般附在耳边小声威胁,他便依言乖乖不动了,对此颇为满意的美男子,将之揽得更紧。
体息混合熏香的味道,飘飘然钻进鼻腔,很好闻。即使隔着甲胄与厚厚的大围巾衣,却彷佛仍能感受到身体相触的温度,非常舒服。
不知道王在拥着这个家伙的时候,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受?
这么胡思乱想着,沙利薛敛去了几分暴戾,俯首下来偎近房廷的面孔,叫道:“喂。”
耳上的金轮拨动了一记。
沙利薛说话时,热热的吐息随着口唇开合,尽数流进房廷的耳道。
“……如果回不了巴比伦,你想怎么办?”
本人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可就听者而言,却好似一把尖锐的冰镐,猛地扎进心窝!胸口一窒,一时间无言以对。
虽说自己在最初听闻婚期因为战事的关系需要延迟时,还着实松了一口气,可接下来意识到,这同时也意味着将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自己须滞留米底……
看来,这次出使果然就是如最初所料的那般:名为“迎亲”,实为“放逐”!重回巴比伦之日,怕是遥遥无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