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王之女安美依迪丝己介婚龄,米底欲同巴比伦再结秦晋之好,望『恩尼布甲尼撒』及早决断,好让在下回国述命。”<注四>
居然,是来求婚的。
虽然己方也有意于明年初派使者去米底,却没有想到阿斯提阿格斯王比自己还要心急。是因为快要力不从心了么?
盟国在北方的霸权受到了吕底亚的威胁,连年为疆域土地争执不休。抑或者自己也该釆取行动,在现代解除父辈们同其的盟约?
“迦勒底没有永远的盟友与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父亲那波帕拉撒尔的这句训导,时隔十几年还记忆犹新,尼布甲尼撒自然不会因为年轻使者的一句敬讳,而忘乎所以。
况且目前当务之急不是联姻或者不联姻,国外的叛乱还在等待平息,巴比伦内部也并不太平。许多事情都选自同一时刻涌现,如果不小心处理的话,难保不会后患无穷。
这般打定主意,尼布甲尼撒也没有立刻回复,只是准许使者们在马度克神殿谒见厅暂居,待与下臣们商榷之后,再作定夺。
在居鲁士退下的时刻,狂王还特意地把视线聚焦,结果撞上了那波澜不惊的眸色,不似这个年龄应有的镇定。虽然他旋即避开,可这小动作却依旧被狂王收进眼里。是叫”居鲁士”吧?没想到,阿斯提阿格斯还有这么一个外孙……掩藏锋芒,绝非泛泛之辈。
朝会散后,尼布甲尼撒照旧步入冬宫深处。看到寝宫的帘幕大开,日光斜斜射入。估计那人已经清醒,这般脚下轻盈,一路径直入内。
第一眼看到的,是那热风微拂,吹得凭栏的他发丝乱舞。日前房廷连着好几天发着低烧,御医说是积劳而成,尼布甲尼撒便准他不与朝会,甚至将他从朝圣者之家搬至冬宫与自己同卧起。
已是格外的荣宠了,但却不曾见他露过喜色,而现在一脸的心事重重,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不知不觉看到怔神,尼布甲尼撒回魂的时候一边暗笑自己的荒唐,一边靠近。不顾房廷的惊动,从身后环住他的项背,将他抱到了膝盖上。
这时候,非常满意他那惊惶失措的模样。单薄的背脊紧贴着自己的胸腹,温热殷实。
再捉着那柔软的耳郭上,金亮的人面瑞兽,就好像在灿灿地昭示着——属于自己的东西,属于自己的人……沉溺于占有的喜悦印,这个时候,对于即将降临的危机,尼布甲尼撒尚未察觉。
注四:恩尼布甲尼撒,“恩”为西亚古语敬称,相当于“大帝”的意思。
第八章
有光必有影。
同处“神之门”的光辉之下,迦勒底人繁华的王都亦有它的阴暗一面。
囚室。
卒子们推操着戴着镣铐的囚徒,谩骂、怒斥、诅咒、嘶吼充斥于每个人的耳际。
弥漫着死亡和恐怖的空间,人间炼狱。
眼看犹太人骚动的主事人被一一拽出人群斩首,窝在黑暗角落里的亚伯拉罕则捂着仿佛依旧疼痛的旧伤,下意识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暴动,没有成功。
想掀起惊涛骇浪,却遭无情而迅猛的镇压。王都两万迦勒底亲兵,实力果然不容小觑。所以,那么快就送至此处囚禁。
原本以为自己很快便会被处死,结果拖了近大半个月,已经幻灭的希冀又被燃起。
或许能逃离这里,便有生的希望。
离开巴比伦,回到迦南、回到耶路撒冷……
当亚伯拉罕听到狱卒们谈论起近期犹太基大利重又投靠埃及,企图抵抗迦勒底人霸权的消息,便越发这么确认。
只可惜,仍缺乏契机。
今次故乡的异动,似乎刺激到了那个巴比伦暴君,于是派“刽子手”尼甲沙利薛来处刑,这使得不少同胞在饱受凌虐之后,含恨死去。
就像是玩腻了惩罚的游戏,美貌的男子在亲自鞭笞过一个囚徒之后,终于意兴阑珊,临走前,还让自己的手下们可以随性地处置“犯人”。
亚伯拉平眼睁睁地看着,没有颤抖也没有哭泣,只有滋长的恨意,点点滴滴地在胸中茁壮。
“喂,你——给我出来!”
一声暴喝,在脑后炸响,有人粗鲁地用手拽过自己双腕间的镣铐,把自己拖至人前。看到几个围着自己的卒子,就像是不约而同般诡笑的同时,一股寒流涌上了心头。
终于……要轮到自己了么?
被推推搡搡地前行,脚下不住踉跄。此时亚伯拉罕心中转过百余种心思,却没有找到一个可以真正用来逃跑的……
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流亡在异乡的土地上,被掠夺者连生存的权利也一并夺走,这一切对于自己、乃至所有的犹太人,是那么地残酷、那么地不公平!
在看着这一切的上帝,为何迟迟不肯让弥赛亚出现?难道说,大家承受的苦难,祂仍旧嫌少么?
可惜,亚伯拉罕的忿忿不平没有传达给神只,却感染了即将对他施刑的迦勒底人。
“啊!快来看——这个贱民在瞪我们哪!”
“呵,还真是新鲜,死到临头了还这副德行?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啊!”
“嗯,我看看,这样的人得先剁掉手,再砍掉脚,剜出眼睛后,看他还神气不?!”抓着亚伯拉罕的头发,有人端详了亚伯拉罕一眼这般残忍地提议,受到诸卒应和。
他们又把犹太男人拽回囚室,拖向诸多刑具的面前。
“按住他!”
扯过镣铐,强硬地将亚伯拉罕的手搁在石垛上,刀斧手扬起了手中的利刃一手起刀落,电光石火。
“啊——”
惨叫,一如预期般响起,只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那并非犹太男人的声音。
但见刀斧手斩下的,乃是同伴的双手!
亚伯拉罕方才情急之下施用了巧力,把链条甩上了压制自己的狱卒脖子,朝着自己的方向一扯,躲过了一遭!
血淋淋的双臂弹跳到了地上!
大家都怔住了,亚伯拉罕趁此机会搡开了行刑的卒子们,朝着囚室的门口奔去!
“快,快拦住他!”
“该死的——不要让他跑了!”
身后此起彼伏的咒骂声与骚动都无暇细听,亚伯拉罕拼命地朝着光明之处奔去——点、只差一点……眼瞧着穴门,在面前洞开着,仿佛只要再抬一抬胳膊就可以碰得到,怎知,忽视了操着长戈的门前武士,还是在最后一刻还是被扑倒了!
依旧是在做垂死挣扎,亚伯拉罕在这一瞬间忽然感到深深的绝望。这次,是真的没救了吧……背脊上加诸的重量,几乎要将内脏挤出身躯。他紧紧地闭上眼睛,等待下一秒的死期降临。
“这个人,我要了。”忽然一道声音在头顶响起,惹来一阵惊呼。“阁、阁下是……?”
“没你们的事,放开他就是了。”发话的人应该是地位尊崇的人,此话一出,非常神奇的,压制的力量一下子统统消失。亚伯拉罕被人从地上拉了起来。然后,他不可思议地瞠目瞪着眼前忽然出手相救的男子。
“你想不想生存呢?”亚伯拉罕想也不想,本能地颔首。“那,就为我做一件事吧……”语毕,旋即,亚伯拉罕便看到一抹诡异的微笑被来人衔于唇际。
冬宫。
现在已是日落时分,两道城墙之内,新凿的运河上金波荡漾,其间迦勒底的妇女们在河中嬉戏,宽大的各色衣袍如蘑菇花般大大泡起,一朵接着一朵,绽放在夜幕降临前的橙色天空下。
倚靠着狂王寝宫的露台,望向窗外,便能居高临下地看到纵横南北的幼发拉底河贯通全城,山岳台、祭坛、神殿练成一条直线,而普洛釆西大道周遭密布的椰枣林延绵数里,直达蓝色城关“伊斯塔尔”——这般,构成了今下巴比伦无比风光的壮美景致。
似曾相识。房廷遥遥地回想着,三月,自己身在加沙的日子。
虽然时不时的空袭、定点清除教人胆战心惊,可每天总有那么十几分钟,可以安逸地于街市注视着不远的地中海上,过尽千帆,以及妇女们蘑菇花似的衣衫澎湃。
如今,时隔了一百多日,一切彷佛都己远逝,成为了记忆中的残片。未来的、现在的,加沙的、巴比伦的……混淆了的视觉感观,混淆了的回忆与现实,让他在一瞬间忽然有垂泪的冲动。
只可惜,欲哭无泪。
这时候肩膀上忽然一沉,回首,看到尼布甲尼撒的琥珀眼正凝着自己,不悦的情绪显而易见地挂在那张英挺的面上。
“怎么什么都不吃?”
椰枣、甜粟米、葡萄、青橄榄、无花果……尼布甲尼撒点了点这些摆在房廷面前的新鲜果品,它们都没有被人享用过。
虽然已经一整天都没有进食,可却完全没有胃口。特别是在看到了“那个”之后……
侧过了头,房廷一脸黯然。
晌午,狂王驾临宫室之后,紧接着又是一段暧昧纠缠,结束的时候,自己看到了他携来禁宫置于案上的泥版文书。
由蝌蚪文<波斯文>、埃兰文以及巴比伦楔字共同镌成的版刻,很新鲜的泥灰味,不过已经被敲开看过,上面煞有其事地烙着好几枚稀罕的华丽滚印,很显然,那是一封由米底送来的国书。
这般,忽然又念起了七月末旬遭遇的那个俊美的大男孩——未来的波斯之王,居鲁士。
曾作为米底使者的他,今次又出使巴比伦了么?
还记得当时温文的少年曾经许诺,愿意带自己离开巴比伦,去到米底……想来机会仅有那一次,如今的自己背负了太多,已经无法卸下责任,选择轻松地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