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只说到一半,谢燕堂却已尽知其意,眼中辉光烁烁,凝望着师弟,温声答应:“好。”
二人对望许久,谢燕堂先开口道:“这次为何会突然下山?”
叶孤鸿道:“先前甄嘉提起时,恍惚觉得有所牵念,恐怕他家中有人与我有些缘分。”
谢燕堂实在不愿再有人来妨碍,但既有注定,不理反而有害,遂道:“既然如此,稍后查探明白就是。”
☆、第七回
甄嘉重孙婚事还在两月后,一家人不料老太爷回来得如此迅速,准备婚事之外还要分出心神侍奉老太爷及诸位仙师,只是几位仙师自来后就闭门不出,食水一概不用,甄老爷原本还要拨几个奴婢去服侍,却见院中有丽姝姗姗而行,也不知是草木点化还是精怪成形,美艳逾于仙人。又见花石服玩皆焕然一新,不似往日摆设,心中又喜又惧,又经父亲调教一番,自己不敢多言,也约束着家中诸人不要前来打扰。
只是家中有仙师降下这一番消息实在瞒不住,此后陆续有邻里族人上门,奉上厚礼欲求见仙师一面,若不能,见一见已得道的老太爷也不错。甄嘉烦扰不堪,索性避到叶孤鸿处。这日他才进门,就见杜玉琼也坐在厅内。他们两人不同于叶孤鸿与谢燕堂,隔几日仍需要进些食水,院中就免不了奴婢往来,耳边也聒噪些。
想到此处,甄嘉不免歉疚,杜玉琼摇头:“她们并不曾说什么,心静自然就好。”
甄家的奴婢虽不敢在她面前说什么,背后却常聚在一起,她耳目灵便,常听见她们私下议论自己与甄嘉,又说本地某某观道长有许多妻妾之类。若是在以前,这些话必定会惹得她雷霆大怒,将这些嚼舌根的一并打死。但入山修行二十年,再看这些尘世俗念,却已有隔云之感,心中微澜不起。
叶孤鸿看她眉间忽然展开,低诵道:“一念虚中起,突觉朝露身,搔首愁白发,多是自苦人。”笑叹道:“却是悟了。”又道:“却不可执着,‘须知诸相皆非相,若住无余却有余,言下忘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空花岂得兼求果,阳焰如何更觅鱼,摄动是禅禅是动,不禅不动即如如’,若强着一法之度,则又落另一法之系缚。”
杜玉琼恭谨听了教诲,甄嘉拱手笑道:“恭喜。”
叶孤鸿看他,道:“却有事需着你去办。”便将自己心中牵念之事说出,甄嘉回道:“并不算什么大事,让他们来拜见既可。”
叶孤鸿道:“却不忙,待婚事了结后再提。”
因和仙家牵扯了关系,甄家这一次婚事着实热闹,等到新人回门拜了父母,甄嘉便要离去。家人大惊,甄老爷与妹妹涕泪交加,心知父亲这次去了,恐怕这一世再难相见,一忽儿怨爹爹忍心抛家,有亲难奉,一忽儿又恨道路相别,父子终成陌路。甄嘉亦是长叹,父子相顾涟涟,只是无奈。
甄老爷道:“父亲一去不知何时再见,且见一见亲朋,也好有个念想。”见甄嘉答应,便急忙使小厮出去传信。众人得了消息,忙不迭上门拜访,甄家一时门庭若市。甄嘉虽觉烦扰,但转念一想,又按捺下来。
此时正有四五人在堂内,甄嘉正要赏下玉佩金环等物,突然有人出声:“且慢。”随着话音,自堂后转出一人。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来人约莫二十一二,绛履玄冠,容色清润韶秀,比之众人,如珠玉在瓦砾间。甄嘉急忙起身:“叶前辈。”
叶孤鸿瞥了堂中众人一眼,正要开口,突然一人越众而出,扑倒跟前,重重叩首:“求仙师收我为徒。”
众人都吃了一惊,只道此人胆大包天,又恐仙人震怒,皆战战不已。叶孤鸿并不理会,望向另一人。那人约莫二十三四,容色沉静,被仙人瞩目,心中虽然骇然,却仍按捺住,整理袍袖下拜:“远见过仙人。”
叶孤鸿仔细打量他一番,“修行可有十年?”
甄远一惊,仍答道:“已有十一年,只是近来才有气机感动,如清凉发起,自下而上。”
叶孤鸿道:“此乃‘地雷复’卦之象,虽不易退失,但亦须知时,知候,知所长养方可。”又问他师承,原是自小寄养道观,学了些打坐守静法门,因心羡长生,也不娶妻,只每日观读经藏,禅定打坐,近日才气脉略通,有所感应。叶孤鸿颔首,又道:“你与辰州阳平府叶家有何关联?”
甄远想了一想:“乃是我高外祖母之外家。”
“那便是了。”叶孤鸿温声道:“若论亲缘,你高外祖母当是我堂侄女。”
众人一时惊了,俱瞪着甄远,先前下跪之人更是惊愕,两眼直直盯着两人,甄远唬得急忙跪下:“拜见老祖。”
叶孤鸿只许他磕了一个头便拦住:“却不料我堂兄血脉飘零此地。”
叶家本是阳平府大族,百余年前辰州天降洪水,危急关头又遇溃堤,洪水去后疫病频发,缺食少药,一城人死得十室九空,叶家只有叶孤鸿和一堂兄侥幸逃得性命。后来堂兄被外家收养,叶孤鸿则被凤楼带入太清宗。成年后他曾入世寻过堂兄,赠以金银药丸,自此不复再见。本以为缘分已了,却未想到百年之后在此遇上甄远。
他嗟叹一回,又问详情,原来他堂兄膝下只得一女,后嫁入润州甄家,一脉传至甄远。他父亲早逝,孤儿寡母多得族中接济,因无力供养读书,其母便将他送到出家修行的舅舅处,四五年里烧火扇风劈柴挑水洗衣做饭都尽作了,又跟着念熟了几本道经,常充作道童跟着诸道士做些请仙扶乩看病念经的勾当,后来渐渐长大,饭量渐涨,衣服也需做得愈大,便被赶了出来。
甄远家田地早在为其父治病时卖了个精光,幸好他还通些文墨,在道观里又向管香火钱的道士偷学了些打算盘的本事,便一边照顾母亲,一边在城内零零落落打些散工。又过几年,其母也一病不起,由族里帮衬着发了丧,自此家中便只剩自己一人。
他睹父母早亡,又觉人活一世,却大多糊涂度日,如他做一日活得一日钱换一日生,一世浑噩而过,却不知究竟为何来这世上走一遭,故而渐起修仙长生之心。如今见降下仙人竟然与家中长辈有关,又听仙人道:“你可愿随我上山修行?”顿时惊喜交加,一时竟抖得说不出话。
他这边还未回答,另一边跪着的人又扑上来,若非还有一丝顾虑,几乎要揪着叶孤鸿袍子不放,“仙师!我也愿拜仙师为师,入山修行。”
叶孤鸿瞥了他一眼,只见他容貌还算清秀,但上庭扁平,印堂偏窄,目光闪烁不定,一看便知心性不佳,便不再理会。谁料那人竟然挣脱仆从,脸上不恼反喜:“仙师!圣贤曰有教无类,修行又岂可拘泥灵根,我便是个杂灵根、五灵根,也终有破碎虚空、飞升上界的一日!”
叶孤鸿实在不知他这是哪来的胡言乱语,人间难通修行路,但也偶有几丝灵光落下。前人有云:人生天地之中,有清有浊,有刚有柔。因而修之各成其性。夫气清者聪明贤达,气浊者凶虐愚痴,气刚者高严壮烈,气柔者慈仁淳笃,所以木性强直,土性仁和,水性谦退,火性猛烈,金性严脆,各随所受,以定其性。明者返伏其性,以延其命,愚者恣纵其欲,以伤其性。如此种种,却从未有过什么灵根之说。
他又仔细看了那人一眼,这回却看出些许端倪来,向甄嘉道:“去请师兄过来。”又道:“将他父母请来。”
听叶孤鸿如此吩咐,那人眼中越亮,神情跃跃,盯着叶孤鸿便想称师父,又听他有一位师兄,顿时踌躇起来,也不知这两位哪一位更厉害些。又思忖自己如此天纵英才,若随意拜师,岂不是明珠暗投,若能跟着他们入门,只消说些“道在问心”、“我既是道”,寻得一位本事高强、出手大方、地位尊崇的仙人做师父,岂不是更妙?到时候说不定连这珠玉焕然的仙人也要称自己一声“师兄”,这么一想便觉得浑身酥麻畅快,顿时巴望着那位师兄与这一世的父母快些来。
☆、第八回
少顷,谢燕堂自堂后来,堂中诸人只觉若睹宝剑出匣拔鞘,风气光彩射目,竟然不敢直视。
那人原也随众人侧首掩目,待看清谢燕堂样貌,顿时目瞪口呆,只觉男装肃容也不掩其光华,一时脑中纷乱,一忽儿觉得当叫师尊,一忽儿又觉得叫师姐也极佳。又想那叶姓仙人说不定也是个女子,只是用了灵符易容,如此行为,定然是个清丽俏皮的小佳人。
正胡思乱想间,突然脸上剧痛,瞬间倒飞起三四丈,脊背狠狠撞在墙上,又跌倒在地。一时胸前脊背脸颊齐痛,顿时惨呼出声,又一呛,咳出血并数颗牙齿。这一下被打得极惨,眼前蒙昧一片,好半响耳中嗡声暂消,听见谢燕堂道:“如此心术不正之徒,杀了便是,何必多言。”
叶孤鸿道:“他也算无辜受害,将假做真。”
一时堂中无人发声,只听那人趴地哀哀惨呼。未几,那人父母已寻来,不过三十七八,却都头发花白,见儿子流血倒地,先是一惊,又见仙人,只好按捺下心疼,上前拜见,然后捏着手垂头立在一旁。那妇人频频偷眼去瞧孩儿,听他哀鸣,着实不忍,壮着胆子道:“小儿愚昧,冒犯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