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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真]闲照录 (云卿)


  少顷,风声愈大,竹林婆娑作响,观澄堂愈喧愈静,他微微闭目,仰首轻哂,流离二十七年,终又归家矣。
  叶孤鸿回归之事并未宣扬,但不过半响,就陆续有相熟的人登门拜访,有不能来的,或托付他人,或飞剑传书,观澄堂前竹林一时好不热闹。
  因见人多,成霁真又从自己那里调了几个童儿过来服侍,或侯门,或引客,或煮水,或奉茶,他并不多话,只偶尔出言指点一二,一应事物铺排得井井有条。在成霁真旁的是周绵谷,当初叶孤鸿离开宗门时他还是个稚弱少年,如今却已有几分成年的挺拔。许宴宁与韩莲舟如今也都已是娉婷之姿,同行同进间真如珠玉交辉。
  正闹着,又有剑光按落峰前,徽音殿的阮问素同拂云峰的许光庭一并进来,许光庭道:“叶师弟回来,又可彻夜煮茶谈笑了。”
  叶孤鸿一哂:“许师兄可要担水去。”
  月夜烹茶本是他搬来观澄堂后,月朗风清之夜,谢燕堂踏月冉冉而来,两人就在竹林中煮茶闲话,渐渐成霁真等也来,尔后来人愈多,师门长辈也偶有降临。这本是叶孤鸿偶尔兴发,也并不邀约,谁来便坐下,说些近来见闻,古时旧话,因有些是自己亲历,倒比世间的记录更可亲可信。如此谈天说地,有时竟不知东方已白,顾而惊笑,才纷纷起身散去。许光庭是最常来的,尤爱说话,喝茶特多,成霁真看到只觉眼跳,摇头大叹:“饮牛饮驴。”
  许光庭故意与他抬杠:“我就喝这一海如何?”
  成霁真以袖掩面:“快把这莽牛鲁马牵出去。”众人一时大笑。
  阮问素忍俊不禁,朱唇间微露碎玉,转而说起一事:“可听说碧灵宗林道通师兄之事?”
  许宴宁对这些掌故颇为熟悉,略想了想:“可是八十多年前就不见踪影的那位?”
  碧灵宗在观明端靖天东南合洲,滨海而居,门内颇有几位出类拔萃的弟子,林道通正是其中之一,修行不过二百年就已成就真种。成真种者,延年千载,腾云驾雾,飞行自在,腾蹑眕霞,彩云捧足。
  真种种于丹田,便是怀胎之根基,经十月怀胎,三年温养,便可成就圣胎。如此便可知林道通前程广大,令人钦羡。也不知是否慧而遭嫉,八十多年前,林道通突然失踪,师门遍寻而不得,只能战战兢兢守着微弱命灯,盼有一日他能归来。
  叶孤鸿奇道:“莫非这位林师兄已回来了?”
  “确是回来了,但实在凄惨得紧。”许光庭说:“也不知是哪个恶贼竟然将他魂魄抽出,封固于石匣内,丢入世间,辗转流落到陇州狱中。直到前几年有一位周姓知州抵署后循例按狱,以斧发石匣,林师兄才得以脱出。不过魂魄被封固多年,失却滋养,若不是恰好有修行人在附近将他收拢带回,只怕刚得出囹圄要消散了。”
  韩莲舟听得脸色发白:“那如今...”
  “林师兄肉身已毁,魂魄也虚弱得很,碧灵宗正想法为他稳固魂魄,然后入世投胎。”阮问素轻叹道:“可惜坦坦道途,毁之一旦。”
  修行一事,性情、根骨、机缘无一不可缺,如谢燕堂般能重蹈道途者,着实少有。纵然林道通有师门掌门护持转世,却不知来世究竟如何。念及此,众人都是一默,成霁真道:“却也不需如此伤感,未必没有可能。”
  许光庭点头,接口道:“正是,如谢师兄...”
  “如我何?”忽地有人在林中接住话头,其声泠泠,许光庭骤然苦脸,目光哀怨瞥向诸人。
  谢燕堂已随着话音走进来,在座几人急忙起身,相视一笑,都有些不好意思。
  叶孤鸿迎上去,引他坐下,又亲自捧了茶来:“我们在说碧灵宗林道通师兄。”
  谢燕堂“唔”了声,“他们过几日就来。”
  周绵谷奇道:“莫非要请太清宗出手襄助?”
  成霁真略想了想:“倒也可能,据说碧灵宗掌门自十余年前就已闭死关,至于其他人...”他并未说完,但旁人都已懂了。相较之下,碧灵宗内实在是人物寥寥,不然也不至于如此看重林道通。
  

☆、第五回

  诸人又絮絮说了一会,纷纷起身告辞,独成霁真和谢燕堂留了下来。成霁真道:“叶师弟回来得正好。”
  听他如此说,叶孤鸿顿时苦笑:“请成师兄直言。”
  成霁真一哂,只作未见谢燕堂凛然目光:“之前有弟子入门,如今采樵已足十年,可开始传授功法了。”
  修行之根本,在于守静。但常人之心,犹如野马,思缘万境,取舍无常。故有弟子拜入门庭,都是先砥砺筋骨心志,衣朴而食简,居陋而行艰,令其收敛心神,尔后才教导成道之法。叶孤鸿听完笑道:“有几名弟子?”
  “十年前有四百九十三人,七年前剩一百余二人,五年前又去五十七人,三年前余六人,如今只有两人留下。”成霁真答道,“已着实不错了。”
  欲成大道,非大毅力不能成。入太清宗求道者,无论出身,都需先采樵数年,有人不堪其苦,遂退归世间,如此纵然根骨奇绝,终究也是泯然众人。如今留下这二人既然有大毅力,根骨又可,能否成就大道,就要看各自日后的机缘了。
  见叶孤鸿应下教导二人,成霁真随即告辞。僮仆收拾好杯壶火炉等也一一退下,林中只剩师兄弟二人,谢燕堂这才说:“你也太好说话。”
  叶孤鸿莞尔:“也不是什么大事。”
  谢燕堂轻哼一声,拉着他又在膝上坐下。叶孤鸿不禁窘然,但听谢燕堂道:“你神魂受创,又一睡二十七年,如今正该修行,他又拿这些琐事来烦你。”
  他语调冷淡,但其中关怀拳拳,令叶孤鸿展眉一笑:“师兄偏说我,自己又如何?”
  谢燕堂转世至今不过二十多年,纵然有前世肉身炼就的灵丹辅佐,仍然未能全复修为,依他往日性情,此时应当闭关不出。其中关节,叶孤鸿一想即知,如今又见师兄关怀,忍不住出言调侃。
  谢燕堂并不回话,拉着师弟一起靠在榻上。这时黄昏已去,天色渐转深沉,溪中水汽氤氲,月亮移至头顶,落下满地银箔似的月光,他微微睁眼,只觉得星辉落满眼底,耳听师弟规律呼吸,睡意渐起,不知不觉已随风眠去。
  叶孤鸿应下成霁真十余日后,就有两人上来侧峰。一男一女,黄发绿媛。长者姓甄名嘉,原是润州一名乡绅,少丧双亲,中年丧妻,所幸膝下还有一双儿女,均已嫁娶。一日弄孙,忽见华花郎逐风而去,落地生根,突生感悟,遂以耳顺之年拜入太清宗,愿求大道。少者姓杜名玉琼,约莫二十七八,满头乌发梳成小髻,只插绒花数朵,系海浪纹蓝腰裙,极为简朴。
  叶孤鸿引二人到山峰西面小亭,亭外即是悬崖,石壁直下如劈,险峻陡峭,令人望而生畏。甄嘉与杜玉琼十年来在宕山采樵,攀援过无数险峰,如今置身巉岩上也面无异色。叶孤鸿看两人气韵沉稳,又看手足,皆有重茧,心中已有了几分赞许。
  他并不着急传道,而是先问起十年间诸事。甄嘉与杜玉琼起先面对仙长还有些战战,尔后也渐渐放下心来。
  甄嘉道,他六十岁抛家求仙,一路行来屡遭讥笑,谁知入门后不得传授仙法,只予一斧使随众采樵,早樵而暮归,四时无一日不如此。同行人中先有娇惰者不堪其苦,求退归家。复二年,仍不见仙法降下,心志不坚者又去。再复数年,期冀渐没,又去数人,至十年,唯剩他与杜玉琼二人。
  他原本也数起退却之心,不过先是惧虑家中流言,尔后采樵数年,渐渐与山相熟,一草一木,犹如手足,更食松子,饮清泉,数年后居然发白更黑,齿落更生,此时回顾,竟然不知何时退归之心已去,只觉此间逍遥无比。
  叶孤鸿含笑倾听,又望向杜玉琼。她起身行了一礼,自言乃是世家大族出身,聚族而居,家中姐妹甚众,但无论何样的姐妹,都是年长后听从父兄出嫁他人,从此谦顺丈夫,教养子女,管教姬妾,调理奴婢,再后来娶媳嫁女,含饴弄孙,“如能夫荣妻贵,母凭子贵,披得凤冠霞帔,更是人人钦羡的榜样。”
  杜玉琼道:“儿寡闻,亦知世间曾有王君,一生不仕,隐逸江湖,却人人赞一声隐逸耿介;亦有文正公,燮理阴阳,人人叹一句忧国忧民。无论进退,男子便条条是道,我等女子却只有这一条路可行。道化阴阳,世间却为何阳尊而阴卑?儿欲知此中理由,就需更上一层。”
  如此铿锵一席话说得叶孤鸿与甄嘉都怔楞住,甄嘉静默半响,突然躬身施礼:“杜娘子一席话,开吾耳目矣。”
  杜玉琼急忙起身,连道“不敢当”,叶孤鸿笑看二人往来,出声道:“且都坐下。”向杜玉琼道:“你心有执著,固然能求索不懈,但修道贵乎心虚,执心有所,则自令人心劳气发,既不合理,又反成疾。你当谨记。”
  见杜玉琼记下,叶孤鸿又传下一篇口诀,嘱二人修行,“学道之初,要须安坐,收心离境,住无所有,不著一物,自入虚无,是真定正基。用此为定,无复流浪,与道冥合,安在道中,名曰归根。守根不离,名曰静定。静定日久,病消命复。复而又续,自得知常。知则无所不明,常则永无变灭。出离生死,实由于此。是故法道安心,贵无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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