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他们这般修行人其实已脱了巢臼,不必去人世争什么,地上灯火,焉能有天上星河光华璀璨,只有那未曾跳出的还在凡尘里煎熬。霍承祯看得明白,崇朝新立,虽然气象万千却无长久之貌,这才以敕封衡安山为机由,借隐逸世外的扶广山为本朝镇压气运。
“那人间帝王身边只怕是有不凡之人,却推算不出究竟是何人。”虞清让道:“他今日借你宗门镇压气运,来日必然还你,却也不必太过担忧。”
霍承祯叹息一声:“我自然是知道,只是这番因果颇深,衡安一脉将来只怕是无法长久了。”
事已至此,他也不再多言,指派门中弟子成玄览、寇玄英入世,献《坐忘论》及《天隐子》,释经诰、礼仪、修炼、斋醮种种,人皇大喜,又敕封衡安执掌薛谦之为天师。寇谦之辞而不受,改敕封薛谦之弟子韩静真为天师。
隔十二年,殷氏两皇子相争,天下有倾覆之兆,二皇子得衡安山相助而登极御宇,至此衡安之隆,前无其盛,扶广山愈发隐逸不出。六十二年后,女主魏氏称帝,以英代崇,魏氏崇佛,敕封为国教,大兴佛事,衡安山至此而衰。
☆、第二十四回
人间教派相争,山中也不清净。因界海之变,近些年各家宗门来往频繁,借着出门便利,叶孤鸿倒陆陆续续见了不少旧友,又商量了一回,索性约了来年初春在长乐云浮山一聚。
成霁真知道后很是赞许,至于叶孤鸿邀他一起去则断然不肯,只说自己老天拔地,何苦奔波。
说这话时两人正在成霁真的翠葆阁闲话,翠葆阁在莲花峰东侧,峰上多离合草,草色红绿相杂,茎做紫色,风来则萧萧作响。又生云华树,树高百丈,叶为青赤两色,斑驳如披锦绣,又唤作丹青树。这里风景不如洗雪阁与观澄堂清通曲致,却自有一股坦荡疏朗之气。
阁外窗下就是峭壁,四望都是白云,迷漫一色,平平铺于峰下,日光自头顶映下,好似冰壶瑶界,海陆难辨。山腰处原有湖,后来水干成沼,草满为海,引来许多鸟兽栖息。
成霁真倒了茶来,两人闲闲坐了一阵,说起碧灵宗林道通已转生回返,修行小成,不久前曾来宗门拜谢。
叶孤鸿略想了想,想起这位林道通乃是碧灵宗门内出类拔萃弟子,当年修行有成却突遭厄难,被人抽取魂魄封固于石匣内,辗转世间,险些就要魂飞魄散,幸得太清宗出手相助才得以顺利夺舍转生,顿时恍然:“原来是林道友,他转生至今不过四十余年就修行有成,看来此世也是根骨悟性都极佳。”
成霁真道:“不然碧灵宗何以送上重礼。”又说:“据说他此次外出一是多谢宗门相助,次则是找到那当年开发石匣的周知州,消泯因果。”
叶孤鸿道:“可曾找到?”此事已过去四十余年,凡人命如朝露,近来又逢乱世,恐怕难为得很。
成霁真道:“当年林道友被困石匣,长久孽气滋长,那周知州被孽气冲撞,如何经受得住,不久就一病死了。倒是留下两个孩子,如今也是将近耳顺之年,这因果偿还越发艰难了。”
叶孤鸿皱眉:“这下可麻烦得很。”
成霁真摇头:“故而我是不爱出去的。”
叶孤鸿顿时莞尔,成霁真脾性稳重风趣,却是太清宗除了宗主虞清让外深居简出的不二人。每次有出门的事都是能免则免,能避则避,据说曾气得凤楼斥责“一味避让,什么心性”,久而久之也就干脆放任不管了。不过再一想,不论去往何处,回到莲花峰总有个人在,也是欣然的。
两人又絮絮说了阵话,知道成霁真三五日后就要闭关,叶孤鸿道:“多年来辛苦师兄了。”
这些年凤楼大多不在,谢燕堂夺舍转生,周绵谷又小,峰上一众事宜都是成霁真操办,多少耽误了修行,他自己不在意,几个师兄姊弟却担忧得很。成霁真见师弟一副含笑模样,嗤笑一声:“胡乱操心。”
晃眼便是来年,此时正值冬春之交,残寒渐去,万物兴发,行至长乐云浮山时,恰逢人间清明,家家做青果,户户捣臼之声不绝。这时叶孤鸿遥遥望见云浮山上一处有紫烟袅袅升起,虽春风吹拂却不见波动,心知是有人先到了。等按下核舟落在山头停波台,才出来就听见有人笑道:“果然是他,你们都输了。”
叶孤鸿听了声音便知道是谁,也跟着笑起,拂开一簇垂柳向台上几人道:“你们拿我打赌,还不分彩头来。”
说笑那人自台上跃下至叶孤鸿身旁,挽住胳膊同往回走,笑道:“百十年还不信服,我白琰岂有输的时候。”他形貌昳丽,笑起来越发风彩焕然,尤其眉眼间一股傲气,一见便心生爽朗畅快。
两人一同登上停波台,此处是云浮山巅,西望是连绵碧山,东瞰则是万顷清波,停波台被群山浩水拱卫于半空,云气徘徊于台下,俨若玉京云阁。陈意婵对叶孤鸿笑道:“秦姐姐就在明州,却不料你竟然先到,又输了他一次。”说着倒是爽快地拿出一面铜钱大小、精巧至极的捶银花鸟纹镜放在桌上:“这是彩头。”
荀光儒也跟着拿出一枚双蛟耀光佩,白琰得意洋洋收了,随手将镜子递给叶孤鸿,“分你一半。”
陈意婵笑道:“你分镜子给孤鸿做甚,他又不似你有那么多师侄女。”
一句话说得几个人都忍俊不禁,白琰出身岁昌宫,传承上元夫人之《琼笈珠韫紫台文》,如今宫主为宋辟妃,人称弹云清主。宋辟妃与白氏先人有旧,恰逢其会将白琰收为入室弟子。他年纪虽轻,辈分却高,见面免不得要赐下些什么去。宫中以女子居多,平所用之物也偏精巧,故陈意婵才拿了那面镜子做彩头。
白琰懒洋洋倚着廊柱,“许师叔又收了个新弟子,这些年倒都不必回去了。”
岁昌宫难得有男弟子,他又打小生得玉雪可爱,引得一干长辈疼宠非常,连师侄、师侄孙在他小时也偶尔塞些果子来,顺便掐一掐他的小脸。因这样原因,白琰修行小成就迫不及待出来历练了。
众人都知道他这一段,陈意婵奇道:“那小师弟莫非和你小时候一样可爱?”
一句话说得白琰哑口无言,他自小最烦人以容貌说事,却又以容貌自傲,才有“锦光君”这一名号。故陈意婵这一句,究竟是要说小师弟不如自己小时候可爱,还是要说自己不如小师弟可爱。前涉自夸,后嫌自贬,叫他都说不出口。
偏偏陈意婵不肯放过他,越发凑过来:“阿琰你倒是说说,是你可爱还是小师弟可爱?”她师父韩兰芷和宋辟妃是多年知交,从小跟着出入岁昌宫,和白琰算是青梅竹马,两人在一块便爱拌嘴打趣。白琰往一边坐了坐,嫌弃道:“莫要凑过来。”
陈意婵还要说什么,忽见云间清光一闪,秦露饮已从云间冉冉降下,顿时弃了白琰,欢欢喜喜地迎上去:“秦姐姐。”
自当年醒来一别,叶孤鸿已有数十年未见秦露饮,如今重逢,见她仍是白衣碧裙,清濯出尘的旧时模样,只是他性格素来克制,纵然心中欢喜,也只是略上前一步:“秦道友。”
秦露饮安抚了陈意婵,又与荀光儒、白琰招呼过,目光移来与他相接,顿时泛起柔和笑意:“叶道友,多年不见。”
☆、第二十五回
三月春暖,人间事忙,样样桩桩都应着节气,插杨柳、戴杨柳球、制青团、这厢里呜呜咽咽烧着纸锭在坟上哭别情,那厢儿已有人游春玩景趁东风放纸鸢,更有虎丘郡历坛看会、洞庭东山献茶...斋玄坛后又是白龙生日,更不能忘了东狱天斋仁圣帝诞辰...着实热闹非凡,纵然不下停波台,也听得见笑语隐约。自山上下看,只见士女杂迭,罗绮如云,金黄菜花间青衫白袷错杂。
白琰道:“少时读蔡云《吴歈》说,邓侯山下梅花香,十三桥下数轻航。雪海一番风信过,武丘再访玉兰房。吴俗好游,果然如此。”
几人一行说一行走,过了集碧亭,便是交翠堂,又走一阵,路途渐渐艰难,游人也愈少,等绕到后山,迎头是竹篱绕着的数间草堂,,篱上交缠蔷薇、荼縻等十余类花,应节开时光彩有如云霞锦屏。柴门处挂着匾额,写着“小雲栖”三字。
大约是听见人声,一位老叟从屋里出来,见了几人面貌顿时一怔,慌忙行礼:“请问诸位姓氏,如何光降敝园?”
陈意婵含笑道:“这位处士,我们来寻一株玉兰,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老叟略作为难:“却有一事,花开不易,一朝折损便再不能上枝,枝一去干,再不能附干,如人死不可复生,刑不可复赎。还请诸位怜惜,莫要攀折花木。”
荀光儒亦点头:“这是自然。”
老叟这才开了园门,请几人进来,在前引着沿一条竹径走到一片结柏屏前,转过去便是三间草堂。屋内约可容六七人,堂中挂一幅小画,窗下有一长桌,除了笔砚之外,还列着旧书十余部。
老叟才招呼几人落座,便见门外倩影闪过,三四位俏丽女郎捧着茶水果子进来。老叟吓得登时立起,却见为首的绿衣女郎盈盈下拜:“仙人到访,不敢遮瞒,招待粗陋处还望见谅。”又向老叟道:“玉翁莫怕,仙人到来乃是大喜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