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翁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平昔好道,不娶妻室,隐于山中,只与万花相伴,如此几十馀年足迹不出园门。直至七八年前,园中花木忽然化出几个标致女郎,只道自己姐妹多年深蒙玉翁珍重护惜,特化形相见,相报知己之恩。
玉翁又喜又忧,幸好山中人迹罕至,倒也不必太担心被人瞧见花木所化的精灵。只是不知今日仙人突然下降,究竟是为了何事,当真是为了后园的那株枯了数十年的玉兰不成?他心中惴惴,面上也不免带出来几分。几个花精女郎看见,什么也不说,只是掩唇而笑。
一时茶饭完毕,玉翁起身引人去看那玉兰房。过了一脉流水,溪边有间小小的茅堂,是玉翁平时读书所在。堂檐萝薜倒垂,水中落花浮荡。茅堂之侧便是玉兰,树高约三丈,枝桠参差,其干如铁,春花尽放时节,枝桠上却连一颗芽孢也无。
玉翁爱花成痴,见花木有恙心痛甚于自己:“倒是记不清这棵玉兰什么时候成了这个样子,不知各位仙长可有什么法子疗治?”
秦露饮上前仔细瞧了瞧,又看玉翁:“这棵玉兰并非玉翁所栽?”
玉翁摇头:“我几十年前迁居此处时此花便已...”说到此处,忽然一怔,说起来,他竟记不得当年来此时究竟有没有这株玉兰;当年又是如何迁居来此地;深山外人罕至,日常又是如何维持...一念既出,以往疑惑不解之处顿时纷纷想起。
他骇然回首,见一众花精草灵都殷殷望来,樱唇欲动,将言又止,玉翁不由觉得神夺意摇,恍恍间蓦听得秦露饮轻喝:“玉兰房,还不归来——”
这一声好似雷绽耳际,玉翁惊起,仆地即没。瞬时风来猛烈,吹动玉兰树颤颤,枯树上忽然有孙枝自侧而发,眨眼已有三尺来高,又眨眼,枝上已有芽叶萌发,转眼枝叶扶苏,倏然已抱出花苞。秦露饮取出一支玉瓶,将瓶中水洒在树下,未几便见花苞缓缓而开,硕大芳馥,其色溶溶如雪,宝光照眼。
花开之后,一白衣女郎自树中踏出,怀抱枯枝一束,盈盈下拜:“多谢仙人再造之恩。”
她本前朝御苑中花木,尤得帝王喜爱。胡虏叩关,家国分崩,帝王南逃时也不忘将她带走。只是满朝孱弱,哪抵得上胡虏铁骑利刀,这帝王还未来得及在南边再做一次皇帝,便被掳到北地,折磨了十余年才呜呜咽气。南朝人失国失君,心灰意冷下将玉兰房弃植山中。
草木长而有灵,年深日久,玉兰房渐生灵智,对山中花木呵护有加,不料一年春天被大风摧折,仅有一孙枝存活,却灵智尽失,无法回归原身。昔日被玉兰房照料的花木只好将它藏在山中,化作老翁模样掩人耳目。
秦露饮扶她起来:“你本枝原身本是我定慧宗山中树木,被凡人入山采走,今日之事,也是前事注定。”又指一人说:“十八娘当年并非存心,事后也竭力弥补。”
玉兰房回头,见一体态飘逸的青衣垂髫女郎屈膝行礼,定睛一看,原是东风之神。风神羞惭道:“当年儿初担此职,行事鲁莽,不慎摧折阿姐原身,累及阿姐几十年浑噩,还请阿姐宽宥。”
玉兰房忙去扶她,“当初乃是无心之过,况且你为我奔波许久,怎能还有怨气。”
诸位花精也上前劝慰,风神才又笑:“还有一事劳烦诸位姐妹,我司掌东风,当送暖化寒,吹拂百花,只是出来得急,未曾带得花种,还请诸位姐妹助我一臂之力。”
花精齐笑:“这有何难。”于是各自裹了数斗鲜花送上,风神一一谢过,又谢了秦露饮等人,随即化风向北而去。只见风过之处,落英乱坠,降地而生根,瞬间已生出一路山花。
去了风神,秦露饮又对玉兰房道:“你原身虽然摧折,却还留一丝生气在,不如回归我宗门山中,当有复苏一日。”又问她去处,玉兰房道:“仙人容禀,儿乃是孙枝,得此山及姐妹呵护照料,不敢忘恩,愿留驻此地。”
秦露饮也不勉强,招来一面日月五星朱幡交予玉兰房:“此为避风幡,等秋去冬来,北风初起时立于北面,则此处花木当安然无恙。”
一众花精感激不尽,奉上花英花蜜无数,依依不舍看几人乘风而去。
☆、第二十六章
云端之上,秦露饮打开玉匣唤出一位侍女,又取了一支插瓶将玉兰枯木放入,令她仔细抱好。侍女应下,随即才又将她与枯木、插瓶一起收入玉匣中。如此做完才拨云而下,袅袅落于湖上。
此湖名为九鲤湖,东连荆溪,西通鹤泽,湖旁有宝石山,山上有巨石堆架,世人不得其解,称为落星石。九鲤湖广百里有余,沿湖插芙蓉,盛开之日,满湖锦云烂熳,香气袭人。如今还是春早时节,湖上荷花小叶初生,并不见夏日时田田之貌。秦露饮才落下,便有一艘船悠悠荡来,陈意婵站在船头招手:“秦姐姐——”
秦露饮不禁莞尔,与她相携了一道进去,舱中三人或对弈或观书,各自有事。两人近船尾坐下,陈意婵取了茶、纸筛、风炉、沙壶、瓦盏等出来,两人一边烤茶一边低声说着女儿家的话。少顷趁茶叶因热泛开,取水来煮了一壶分给诸人,茶水虽苦却洌,回甘无尽。
转眼黄昏,湖上百舸回棹,船头灯火万点,与星影萤光交杂,错落难辨。叶孤鸿几人船行到岘山寺前,僧人雪溪笑迎出来:“我已往岘山顶取了雪,可有带好茶来?”
叶孤鸿笑道:“自然带了,不然不敢登门。”
陈意婵跟在他身后跳下船:也笑:“是去年的好茶,特别搁着的,不敢窜了味儿,就等今天又口福了。”
几人跟着雪溪进了岘山寺,僧众晚课刚毕,见雪溪引着数人进来,虽然好奇也不敢随意近前。一直到了后院禅房,才有个四五岁的童子跑过来,虽穿着僧衣,却还没有剃度。大约是来迎雪溪却骤然见许多人,就在几步外停下,揪着僧袍,有些惊怕地望着人。
雪溪轻声道:“稚咸莫怕,是为师之友。”
虽是如此安慰,稚咸面上仍有些惧意,一路上对雪溪亦步亦趋。陈意婵莞尔,取了一面银镜出来招呼他看,稚咸好奇又有些怕,回头看看雪溪,见他笑才凑过去。才将眼投到镜上,镜面上便波似地一荡,悠悠生出幼苗,俄而长大,未几已成树,高约二尺,垂枝上叶疏花密,含苞未吐,好似无数湿蝶敛翼覆于其上,累累满树。
秦露饮教稚咸取一根银筷,一只银碗,做击磬状。一声既起,镜中花颤颤张翅,旋即化为蝴蝶纷纷飞起,或落于衣,或集于冠。稚咸瞠目结舌,目光追随四看,不住惊咂出声。又击一声,蝴蝶复化为花,落英乱坠而下。再看镜中树,已累累结出一树红果,大小如婴儿拳,红黄交杂,尝之甘甜如蜜。
白琰看得有趣,抬手点上一朵落花,花朵联翩而起,转眼已化作一头三寸大小的晶莹小鹿,蹄下生出白云,在空中飞奔。又点一朵,化作一匹白驹赫赫嘶鸣,扬蹄去追小鹿。陈意婵亦作法,抬头轻吹一口气,花瓣舒张瞬息变作数条银色小鱼,在花间畅游;又吹一息,便有无数小鸟从花瓣中飞出,啼鸣不休。荀光儒和雪溪、叶孤鸿坐在一边,摇头笑道:“一屋子飞禽走兽。”
这边雪溪烹好了茶,便有数条鱼摇摇摆摆游过来,头顶着茶碗索要茶汤。雪溪一哂,向碗里注了八分,鱼儿将头点点,争相来饮。陈意婵以花枝掩面,笑不可遏,秦露饮和白琰亦笑,“雪溪烹茶之技,当真举世无二。”
雪溪只好合什作揖,低眉微笑:“不敢,不敢。”
几人说笑喝过茶,安顿了稚咸,由雪溪引着从寺后小道进了岘山。此时天已尽黑,虽用不着,几人还是各挑一只灯笼。近来天气大晴,岘山既缓,景致也佳,夜入山中观月的人并不少。有人见雪溪一行人,有僧有道有俗,皆翩翩甚都,又有秦、陈两丽姝,虽无婢女相陪,却也气质大方,一时大为纳罕。
几人一路观天赏月,谈笑风生,走了十数里来到山南小隐亭,此处地旷天广,仰首便可见明月朗朗在天,另有奇云如绮,翻卷不息。叶孤鸿道:“此处极佳,可停一停。”又取出一个小包:“新下白甘菊,不如来试点汤。”
白琰性躁,忙道:“刚才看见好甜泉,我去取水来。”话音未落,人已杳杳。
秦露饮和荀光儒各取了小几、短榻、风炉、水瓶、茶盏等出来,陈意婵摆出一只匣子,打开来全是各色果子,新鲜的有海红、林檎、甘棠梨、金橘,另有做成糖条子的枝头干、芭蕉干、市膏儿等等,她托了一碟果子给叶孤鸿,“闲时亲手制的,你尝一尝,之后替我带几包给韩姐姐与宁妹妹。”
叶孤鸿笑着接过来:“难为你总惦记她们。”
说话间白琰已提着一瓶子泉水回来,雪溪用白甘菊试着点了一回汤,果然甘香清冽。
“难道因有好泉水,和尚你才恋栈不去?”白琰笑问。
这是打趣,雪溪一笑并不作答。荀光儒仰望一眼:“云变得快,似是起风。”众人随之望去,果然正中月旁不时有云游过,或浓或淡,或抹或涂,倏忽间便是万般景象。又看月色涂抹处,湖似银箔,山若卧雪,因有风来,湖上扬波似鳞,恰如无数鱼龙攒游其中。叶孤鸿取出笛子,向雪溪笑以示意,两人箫笛相合,呜呜咽咽吹奏起来。一曲奏罢,四下无声,唯见山下水灯一片,如繁星坠地,辉映不休。雪溪放下箫管,向林中道:“劳君久候,不知有何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