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玉崖众人以己度人,只觉得将红罗这等贫苦人家女子收入门中,又锦衣玉食数十年,比之俗世中寻常富豪之家也不差多少,必然心怀感激。却不料红罗性子外柔内刚,先前她确实是一心照顾琼生,对鼎炉一事也是懵懵懂懂,直到险些被随意指给他人做修炼之用,才如雪浇顶,幡然醒悟:她自以为已不再是当年无力反抗的女童,谁料兜兜转转,仍是被当作可随手玩/弄之物。虽然侥幸暂时逃脱,但等到琼生满了十五,她便要如那些鼎炉一般被生生采/补而死。
一想到此节,红罗便连琼生也恨之入骨,但她性子隐忍,仍装作懵懂不知,暗中却搜集修行法门,又撺掇琼生陆续向崖主要了不少法器。待琼生长到十四岁,红罗修行小成,便以为崖主采买贺寿之礼为由将他哄出丽玉崖。
琼生自幼由红罗照顾长大,对她极为信任,直到快离了闽州才略觉得不对。红罗见他发觉,索性先发制人将他毒倒,因害怕丽玉崖发觉,倒暂时不敢害了性命,只将他弄作整日昏迷,又重新妆饰,扮作带幼弟寻医的模样逃出闽州。
红罗在丽玉崖生活了十余年,对修士性情也有些浅薄见识,又容貌婉娈、姿态楚楚,再加上修行小成,带着些不俗法器,倒也蒙混了几人去。她见后路已稳,便不耐烦再带着琼生。这一日他们一行人来到琴川,恰逢水中鱼精作祟,几个宗门子弟年少气盛,又有佳人在旁,一时血气勃发,与鱼精斗得不相上下。红罗伺机在旁,装作上前相助,却故意将昏迷的琼生落在一边。
却不想她这一番作为被循着鱼精追来的樊明川与叶孤鸿恰好看在眼中,丽玉崖虽然是二家法门,行事却不阴邪,与樊明川师门也略有交往。琼生是丽玉崖主心爱幼徒,也曾与樊明川打过几回照面,再想到这几日丽玉崖传来的消息,哪还有什么不明白。奴仆背主,无论在何处都是悖逆大事。樊明川这边救下琼生交给叶孤鸿,转头就去找红罗算账。
红罗虽不认识樊明川,但见他救下琼生又气势汹汹过来,知道事情多半已经败露,急忙惊呼一声,说自家弟弟被那人制住,怕是要来抢这鱼精,挑唆着几人拦下樊明川后便要趁机脱身逃走。
叶孤鸿因见她修为低微,倒也不怎么在意。岂料丽玉崖主当初曾赐给琼生一名为春霏重翠云交帕的厉害法器,展开就能摄人入内,以春霏翠颓靡靡之色引动神魂。红罗一心脱身,见人追来竟是连法器也不顾,直接将其毁坏。法器有序,被她这般恶意摧残顿时炸裂,叶孤鸿护住了琼生,自己却因此神魂受创,一魂二魄被荡出,失落于下方小世界,直至二十七年后方才在定慧宗聚全魂魄,安然醒来。
听到此处,荀光儒才明白先前叶孤鸿为何面色尴尬,不禁支额笑叹:“狮子搏兔,岂料有蹬鹰之余烈。”
叶孤鸿亦笑:“却自此不敢再有疏忽之时。”
回转后他每每回想此事,皆是后悔不迭。若不是他一时疏忽,怎会连累师兄肉身损毁。大道艰难,歧途处处,他险些...险些就再也见不到谢燕堂了。
无量宗事了,其他宗门也不便多留,陆续告辞而去,张熏吾也带着一众弟子回返太清宗。转眼秋去冬来,白雪降而复收,又是一年春到,旧年凋败的灰白草茎上,又发出青中泛白的新株。修行人不管春秋,无论什么季节,宗门内大多是安静的。但这一日却突然喧闹起来——莲花峰主凤楼与玉虚殿主庄崇安归来了。
几十年前,凤楼与庄崇安前往瀚洲探查天坠之物,从此不知所踪,四下搜寻无果,索性命灯无恙,众人只好耐心等待。如今两人突然归来,连宗主虞清让也被惊动,令二人直入玉清峰回话。莲花峰诸弟子在莲花峰上自晦居前等到黄昏,才见凤楼踏剑光姗姗而至。
他一去几十年,也不知究竟遭遇什么,容色如旧,但一头青丝尽化为素发,观之泠泠有林下风气,近身只觉寒气侵肌,毛骨竦然。诸弟子以谢燕堂为首肃然恭候,凤楼目若霜雪瞥过,道:“起来。”
成霁真上前将二十多年来太清宗及莲花峰要务略提了,凤楼瞑目静听:“你且去做就是。”略睁开眼,“孤鸿上来。”
叶孤鸿近前在榻边跪下,“师父。”
凤楼抚摩他发顶:“你大好了。”
此言一出,叶孤鸿纵然已心安神静,也不禁眼中微红:“弟子不孝。”
凤楼面上逸出一丝笑:“莫作此小儿女态。”令他起来,道:“燕堂留下,你们散去吧。”
诸位弟子诺诺应下,躬身退至门口,方才转身离去。
谢燕堂并不知师父将自己留下所为何事,只听师弟师妹走远了,凤楼才将他仔细打量一番,道:“修行不在一时,你回返不过五十年,莫要一意求快。”停了一停,又道:“外人不知你其实是个焦躁性儿,之前孤鸿因那几个腌臜畜生几乎丧命,你不等师门就自己打上门去,若不是你庄师叔及时赶到,险些连你魂魄都带不回来了。经了这一番生死才有些彻悟,千万莫要辜负。”
谢燕堂叩首领了教诲,凤楼又与他问答一番,才命他出去。
☆、第二十二回
此夜之后过了四五日,凤楼已将这二十多年诸事理清,又得了宗主允许,便将弟子召来,说那天坠之物的事。原来当年他与庄崇安一路追寻而去,至瀚洲西北处荒漠,见那物突然坠下,落地随即没入沙中,只余紫光烁烁不散。追来各门派诸人掘地七八丈深也不见踪影,正诧异间,突然霹雳一声,似天崩地坼,刹那间黄烟弥漫,不等众人反应,脚下地面突然崩裂,一时人地皆坠,踪影全无。
凤楼道,他们坠下后地面随之合拢,举头不见日月,目之所及处飞沙茫茫,四面纯黄,一切皆无所见。起初人尚清醒,互有应答,后渐昏沉,似飞非飞,似晕非晕,人声渐息。沉沉昏昏间,只觉冷不可耐,尔后渐渐有温气自上而下,将众人托住。如此坠而复托,下坠之势渐弱,后竟无凭而兀立于空。诸人皆大奇,环顾左右,此时不知自坠下已过了多久,只见光色渐明,下视则苍苍然,有白气缕缕升腾而上,化为云烟。
一人道:“浑天之说:天地如鸡卵,卵中之黄白未分,是混沌也;卵中之黄白既分,是开辟也。吾等莫非正在卵壳之外?”遂极力挣坠欲入卵中,才下三五丈便被罡风勒住,复卷上来。如此一瞬,面目已为罡气所蚀,失眼耳鼻唇,衣服、肌肤皆粘结一片,黑如焦炭。
众人大惊,不敢再动,正踟蹰间,那天坠之物不知自何处飞来,竟然洞穿罡风,直坠而下。因云端阻隔,众人也不知究竟出了何事,只见下方突然光芒大盛,射人眼目,无数如星之物自下方倒射入空中,被罡风所阻,瞬化为火团,连连炸裂。一时云层黄气尽皆癫狂,飞云荡气,潮涌浪奔,众人站立不稳,一人靠罡风近些,被那火焰溅上一星,瞬息全身化为火团,又转瞬,已烧为灰烬,散落下方。
诸人看得又惊又怖,却无力抵抗,只能随黄气颠倒。又过半晌,只见一点光自烟中生,初如白露桃花,后渐渐大,如车轮,再变已如池塘,有金光万道从中射出,热不可耐,有几人叫那金光一扫,瞬间被炽为飞灰。余下诸人皆悚然,突然一阵热气袭来,挟众而起,如先时举人往上,热气渐弱,寒气渐强,再后来如坠冰窟,瑟瑟欲昏,眼前由黄至黑,等知觉还复,只见天光灿然,已回返此世。几人劫后余生,又惊又喜,再一打探,离自己坠入地下竟然已过去二十多年,着实让人有“归家柯烂”之感。
这一番经历听得几位弟子目眩神迷,成霁真思忖片刻,道:“师父所见,莫非是一小界混沌初开,日月升降之景?”
许宴宁道:“不知那天坠之物究竟是何物?”
凤楼摇头:“这却不知,不过那物能裂地膜,能透罡风,恐怕是什么造化之物。”
叶孤鸿道,“那小界虽险些被那天坠之物毁了,却也因此催生阴阳,冲气以和,倒也是是件好事,也不知万千年后是个什么光景。”
韩莲舟道:“又冷又热,可是如《淮南子》所说:日轮所近,即温带矣。故有热气上涌,多血气之伦。”
周绵谷道:“想来必是如此,而温带之下,阳退阴生,故如坠冰窟。”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凤楼一笑,看向谢燕堂:“燕堂如何看?”
谢燕堂蹙眉:“不知此物出现可与近来界海生变有关?”
一言既出,满室皆静,一众弟子都看向凤楼,等着他说话。
凤楼不答反问:“以尔等所知,界海究竟是何物?”
经诰中有载:界也,止也。未有天地之时,无天无地,无阴无阳;无日无月,无晶无光;无东无西,无青无黄;无南无北,无柔无刚;无覆无载,无坏无藏;无贤无圣,无忠无良;无去无来,无生无亡;无前无后,无圆无方。及至清浊两别,三纲既分,下成微妙,以为世界。世界之中,才有天地日月各种有形之象。
“吾等所知,三十二界旋如羊角,羊角之外又为何?”凤楼目视众弟子,“且都下去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