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燕堂望着师弟:“若非如此,我等何必苦苦修行。”
叶孤鸿垂眸相就,柔声道:“一人一世,自当珍慎。”
两人絮语渐低,渐渐无声。夜间江风大起,吹乱烟柳,核舟乘波摇动,忽然一闪,须臾便窜入空中,借着夜色向湄洲飞去。
此后数年中,二人将南方诸州一一游遍,又过了三四年,方才返回宗门。
山中不知岁月,十余年时间与修行中人不过眨眼,相处不见半点生疏。一夜月明露白,众人又到观澄堂来烹水煮茶,论道谈天。玉虚殿周以道说:“人为冲和气所化,距道远矣,故而能观能察,以此而发念,故为修行之始。”
先人有云,天地万化,自非三气所育,九气所导,莫能生也。若在道气内,自可永存绵绵,寿无亿之数。但身在其内,便难以体察,故世间才有“身在此山”之说。而有远距,才得以见日月星辉璀璨。但也因为有所阻隔,世间大多人不过浑浑而来,噩噩而去,以洞影为真,一世完结,随即散去化为他物。
清景殿徐尔浚道:“成道之难,犹若登天,三灾九难,一念疏忽,便坠地狱。我辈虽与凡人不同,却也须知‘圣人之下,皆是蝼蚁’,当兢兢业业,日夜不殆。”
拂云峰刘若敞道:“我等之于世人,犹草木附地,焉能相离?世人大多浑噩,却有道昭显,恰如有无相生,同出而异名。如自以为骄矜,实为不明。”
浮玉殿周令嘉接口道:“故先人有云,‘神仙厌居三岛,得大乘之法,内外丹成,道上有功,人间有行,功行满足,授天书以返洞天,是曰天仙’,可知欲修行有成,定须反哺世间,方得圆满。”
众人皆称是,有新进者闻言自惭,道:“我等只当修行便不与凡俗同列,妄生骄矜,实在惭愧。”
成霁真笑道:“修行当性命双修,既然如此,又何来一蹴而就?不必妄自菲薄,以后谨记便是。”
几人又说了一阵,转而说起各项见闻,叶孤鸿将贺山有之事说了出来,他人都是大惊:“如何又有此事?”
周绵谷见他困惑,便解释起来,原来数年前景云观李约曾携一弟子前来,那弟子姓元,双名玉章,乃是李约三百八十年前所收,二十多年前经过流冰洋,恰逢界海生变,神魂被幽火所伤,从此混惑迷乱、昏然无觉。景云观尽力施救多年,最后实在无法,只好向太清宗求救。
周绵谷从前曾见过元玉章,只觉此人修行已深,真气内融,辉光外发,如隋珠荆玉,天生真宝。如今再见,却已浑浑噩噩,长迷生死。太清宗虽然有心相救,奈何元玉章神魂已崩,恰如将明珠打得粉碎,虽然李约以外力替他拢住神魂,也不过是勉强支撑住形体,等死而已。李约无奈,只好带着他回返宗门,年前传来消息,说元玉章已身消体化,重入三界五道。
徐尔浚叹道:“可惜神标仙骨终不在,我等问天求索又少一人。”
成霁真向谢燕堂道:“那位贺小友竟能在界海中一丝不损,又得功德,只怕日后是个不出世的人物。不过修行虽然风光无数,一步步却都如履薄冰,成与不成,还看以后。如今叫我担忧的却是这界海,近来频频生波,只怕有变。”
叶孤鸿骤然想起一事,脱口道:“不错,算下来这不到百年里竟然已有了三回。”他连忙将当年甄嘉族中子弟除去天授一事说出,几人都是吃惊。
古今往来奇闻异事不少,界海生变也并非近来独有,因此如琼城甄嘉族中子弟得天授、贺山有挪移世界、元玉章神魂损坏这些因界海变化而起的事,往昔也时有发生。但如现在这样不到百年就出了数起,实在是闻所未闻,更何况往昔界海变化引发之事,大多在界海附近,这回却是连内地琼城也波及到,更不必说直接将贺山有从另一界擢来,其后隐情着实令人暗暗心惊。众人相视一眼,都是眼露忧色,也无暇再寒暄,纷纷起身去寻各自殿主峰首,回禀此事。
莲花峰诸人送了同门回来,谢燕堂道:“此事不过是我们私下揣测,界海变化关乎此界兴衰,非一门一派之事,莫要惊惶,只听宗主吩咐,仍照平时行事既可。”
☆、第十九回
过了几日,宗主遣弟子许翙来莲花峰,只让诸人静心修行,余事勿论。又将一事吩咐叶孤鸿,命他与徽音殿殿主张熏吾、浮玉殿沈飞云之徒戚含龄、玉虚殿庄崇安之徒淳于令嘉及拂云峰殷师秀之徒韩时照二十日后一同前往玉台山无量宗,贺真人魏沧白出关,及在璇玑台开坛讲经。
听闻许翙如此说,叶孤鸿顿时一怔。道言:昔於始青天中碧落空歌大浮黎土,受元始度人无量上品。元始天尊当说是经,周迴十过,以召十方,始当诣座。天真大神,上圣高尊,妙行真人,无鞅数众,乘空而来,飞云丹霄,緑舆琼轮,羽盖垂荫,流精玉光,五色鬱勃,洞焕太空,七日七夜,诸天日月星宿,璇玑玉衡,一时停轮,神风静默,山海藏云,天无浮翳,四气朗清,一国地土,山川林木,缅平一等,无復高下,土皆作碧玉,无有异色。众真侍座,元始天尊悬坐空浮五色狮子之上。说经一徧,诸天大圣同时称善,是时,一国男女聋病,耳皆开聪。说经二徧,盲者目明。说经三徧,暗者能言。说经四徧,跛痾积逮,皆能起行。说经五徧,久病痼疾,一时复形。说经六徧,发白反黑,齿落更生。说经七徧,老者反壮,少者皆强。说经八徧,妇人怀妊,鸟兽含胎,已生未生皆得生成。说经九徧,地藏发泄,金玉露形。说经十徧,枯骨更生,皆起成人。 是時,一国是男是女,莫不傾心,皆受护度,咸得長生。
可知讲经传道之事关重大,非真神至不能,而旁人能聆听一二,已是受益匪浅,胜过面壁十年。谢燕堂道:“不必顾及其他,只管去就是。”
等到了出行那日,叶孤鸿从莲花峰下至云光台,浮玉殿戚含龄已等候在此,见叶孤鸿来便招呼道:“叶师弟。”
叶孤鸿急忙行礼,“我来晚了。”
戚含龄笑道:“我贪看晨光,故来早了些。”
两人一时移目向外,只见开襟阁外云海茫茫,如涛似雪,朦朦之外,有明光如线隔云射来。又等了片刻,淳于令嘉与韩时照接连到来。等到天光大彻,只见白光一道瞬至山前,徽音殿殿主张熏吾立在云上,略看了四人一眼,“即来齐了,便启程罢。”说罢放出一枚宝珠悬于空中,不过黍米大小,张熏吾前行,后四人依次入宝珠中,随即光华一闪,瞬间已无踪影了。
殿主法器,自然比核舟更佳,无量宗虽与太清宗相隔万里,也不过朝夕即至。待行到无量宗山门前,只见来者如细雨密雾,难以计数。淳于令嘉未免咂舌:“这一趟阵仗真不小。”
无量宗葛郁芝与韩时照有数面之缘,见他们五人便迎上来,又见有张熏吾,便抛下其他人亲自引入门中。几人御风踏云,少顷已在无量宗养德殿阶陛下,宗中长辈得了信迎出来,又是一番寒暄,挽着手同进了殿内,叶孤鸿等是小辈,遂陪侍殿外。
当时殿外已侯了若干宗门弟子,见太清宗诸人来,熟悉地便上前招呼。有一位荀光儒乃是东江至真观弟子,又有一位陈意婵是藏云山化生宗弟子,都与叶孤鸿相识,一起上前来说话。几人昔年多常往来,后来叶孤鸿魂散不醒,又有师兄转世等诸事,一晃已几十年未见,此番相见,格外亲热。
陈意婵性格爽朗娇憨,数十年不见也熟稔如昔,张口便笑道:“叶师兄,此番事了,我们必要好好聚一聚。”
荀光儒性子温厚,也道:“正是,白道友与霍道友也时常问起你。”
说话间,又有数人被引入殿中,有面生的,荀光儒便低声说给叶孤鸿与陈意婵。叶孤鸿轻“咦”一声:“竟然连卧南道人、岱川崔云松等也来了。 ”这几人平素都是万事不管的,百十年难得见一面,这次居然齐齐到来,真是惊人。
荀光儒道:“魏真人闭关百年,年前才出关,一听他要讲经传道,谁人不肯来。若能在此得一丝灵光,已胜许多人面壁十载。”
一旁有人闻言皆是点头,有不知内情的出声询问魏沧白是哪一位,顿时有人急急说:“你怎连魏真人也不知?”又看了他一眼,才缓和下语气:“你年纪小大约不清楚,魏真人乃是极惊才绝艳之人,修行不过百余载便已窥至化,百年前他自言有所悟,于是就此闭关,直至近日才出来。想必是已勘破了迷障,修行更进一步了。”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又凑着说了一阵子话,忽然殿中师长传讯过来,便呼啦啦惊雀似地散了。未几张熏吾也出殿来,遥遥唤几名弟子,叶孤鸿匆匆向荀光儒与陈意婵一拱手,急忙跟上去了。
太清宗一行人被安置在宜芝殿,旁有鱼藻宫、畅心台等,住着其他门派弟子。张熏吾将几人叫进正殿,认真嘱咐道:“此次讲经一事多有蹊跷,你们近日莫要随意走动。”
众人心里一凛,却并未出声,张熏吾面露嘉许之色,微微一笑:“过几日你们自然就明白了,今日都且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