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山有不禁苦笑,他自异界而来,那一界虽然颓败了,却还有不少从前辉煌痕迹,心中难免有一丝自得自傲,等上了核舟,见识了种种,才明白各处有各处的出众,以自己的想法来评判,自然谬误颇多。他心中明了,从此更加沉静下来。
☆、第十七回
又行了月余,距中土只有万余里时,贺山有离船登岸,准备在此地盘桓一段时间,然后搭乘商船以客商名义返回中土,以便落户。叶孤鸿和谢燕堂各自送了他珍珠一匣,宝石一匣并金银若干,贺山有感激不尽,暗盼早日再见。
贺山有离去后,船行愈快,不久便已到懋州。懋州在东南方,与合州以粤山并利川相隔,古时同属扬州。利川自粤山发源,一路不断与其他河流相汇,最后自懋州东南入海。因日夜冲刷积累,渐渐在河口处生成沙洲。叶孤鸿将核舟降下,停泊于沙洲一侧。此时已近黄昏,江面上水雾弥漫,眼见天渐青黑下去,泊于渚上的各家舟船都升起灯笼,有的在船头点火做饭,一阵青灰烟雾腾起,没入夜色。
这般热闹了一阵,人语渐息,四下悄无人声。叶孤鸿推窗外望,只见月冷星垂,烟霭中一片平野若隐若现,利川奔涌,河心一带白浪映月,水面上如有银蛇飞行,簌簌而去。笑道:“当真是星垂平野,月涌江流之景。”
谢燕堂也坐下,启了一瓮石榴酒,倒了亲自递到师弟嘴边。叶孤鸿一笑,就着手尝了一口:“又藏了会儿,味道更好了。”
谢燕堂把残酒慢慢喝了:“听说凃州的荔枝酒、湄洲的杨梅酒不逊于此。”
叶孤鸿嗔道:“师兄故意诱我。”
谢燕堂只慢悠悠说:“明珠百舸载芡实,火齐千担装杨梅,五月恰好是时节。等过了杨梅,便去凃州,朱弹星丸灿日光,绿琼枝散小香囊,也是一景。”
两人说笑一阵,谢燕堂突然面色一沉,向外一瞥,皱眉唤道:“来人。”
随他呼声,自壁上一幅画中娟娟走出两人,扎手行礼,齐声道:“碧柬/丹书见过主人。”
谢燕堂取过手边如意,化作青泠泠一把剑,交给两人:“持此去让那腌臜东西走开,莫污了此地。”
两人应声而去,叶孤鸿伸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驱散了便是,莫要恼怒。”
如此谢燕堂才面色稍霁,两人又絮语片刻,碧柬与丹书姗姗回来,将宝剑奉还,才走回画上。又过一会,前方停泊船只却喧闹起来,一人书生打扮,跌跌撞撞下船来,后面有小厮老仆跟着,一路踉踉跄跄,见船必入,惹得沙洲都闹了起来。核舟自有神通,一行人恍若未见,径直过去。叶孤鸿闭了窗,又禁了外界声响,不再听这些凡尘纷扰。
如此过了一夜,第二日,泊船渐渐离开,叶孤鸿贪爱此处景色,又留了一夜。两人正趁着夜色对坐赌书,一人说一句,另一人必把下一句接来,输的便要喝一盏。这么来回了五六次,叶孤鸿喝得眼角隐隐绯红,一双眼莹然生辉。正说笑间,忽听有履声籍籍,遥见月色中一人挑莲灯缓缓行来。走得更近,看出是个穿了件大红簇花绯衣的女子,年娇貌美,体态轻盈,径至船前两丈处,深深道个万福。
谢燕堂略皱眉,便要阖起窗户。那女郎欲近前又惧,面露哀色,泣道:“求仙人垂怜。”
谢燕堂不看她,叶孤鸿止了他动作,向女郎道:“你既已得九窍,自当珍惜,行淫交媾,以久战为采取,实乃催死之道。”
女郎恭敬叩首:“仙人容禀,儿非皮肤滥淫之流,实有内情。”她自云姓石,名阿措,出自瑶山白石峰,幼时蒙昧,只知与同胞朝歌暮嬉,日夜憨玩,一夜与阿兄崖前嬉闹,忽见月华大盛,有光汤汤如水自月飞射而下,透体而入,遂生灵智。后来侥幸习得吐纳之术,修成人身,方才一脚踏入仙人门槛。
阿措贪玩,阿兄却极为刻苦,因知精怪修行不易,故寒暑日夜,无一刻松懈,终于炼成一红丸,如弹大,蓄养于丹田。一夜他正在月下修炼,对月吞吐红丸,忽有一道人从旁出,俟其吐出时急攫而走,兄长追之不及。因失红丸,百年修行顿时化为乌有,尔后渐失神智,终有一日已与凡间狐子无异,只知逐尾嬉玩。又过数载,竟被入山猎人一箭射死。
阿措寻踪追至山下,藏在花枝下,亲眼见那猎人剥下兄长的皮,硝好了送入店中,又被人买走,说什么毛色极好,家中人正好缺一领红艳艳的斗篷。又见猎人妻子对无皮之身喜不自禁,言已多日未尝荤腥。如此种种,她皆亲眼目睹,却因本领低微,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阿兄被剥皮削肉,皮入富贵门,肉进贫人喉,便是个寄身皮囊,也没有一丝留下。她在花枝下一直藏到天色将明,一身皮毛已被露水濡湿,才趁着不甚清晰的夜色奔回山中。一路风吹颊冷,不知是露是泪。
回到山中,阿措便闭关不出,直至修行有得方下山来。只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她此番闭关,人间竟已过了四十余年,当年粉黛垂髫,如今都白发苍苍,射杀阿兄的猎人更已在十余年前亡故。
只是她一番心火,却难就此浇灭。猎人虽死,其子孙犹在。其孙姓董名虑,字九思,因其父致富而进学,一日近暮时往友人家去,阿措悄潜入户,裸身卧被中,待董生回来后,诈称自己乃是生幼时相识,因父母丈夫故去,无人可依,遂来奔投。其语切切,其声哀哀,又有韶颜稚齿,引董生急急解衣相交,旬余后吐血斗余而死。
董生既死,仇雠尚余二人。其一为夺红丸之道士,其二则是令道士夺红丸之人。阿措已细心打听过,当年利津有火居道士王茂珈,号海琼子,一日暴死,其友为救其命,故夺阿措兄长红丸。王茂珈服下红丸后果然复生,从此更能不药而医,不卜而断,其名传扬四方,王氏子孙以此致富。只是丹药种种,终是外物,内里亏虚,纵然有外物襄助也不过一时之效,长久以往终要败落。王茂珈服红丸三十四年后,寿终而亡,其子孙赖祖父余荫,衣食无忧。
其孙王敞一夜读书斋中,忽见一女子来,姿容媚丽,自云探访相近处外家,夜深不敢行路,欲借书斋暂憩。王生欣然应允,爱其美色,夜半潜入房中寝合,匿女郎数日而人不知。半月后,迷罔病瘠。家人详问后恐为妖惑,急忙遣人寻访与先辈交好道士,又将王生接回家中,严严看护。
只是如何防范,阿措所化女郎却夜夜来临,而家人厮婢皆昏睡不醒。王生心不能自持,又乱之,已而悔之,而不能绝。无奈之下,只好趁白日急急乘船离乡,安宁了三四日,行到沙洲时又被追来。仆婢皆无用处,王生惧而大哭,正悚然间,忽闻环佩叮当,有少年少女捧剑而来,将阿措斥退。王生也曾听祖父说过些法术神通,心知此处必然有仙人在旁,顾不得衣冠不整就踉跄而出,逐船寻找,却始终不得。
☆、第十八回
叶孤鸿听她诉说,道:“王董二家累你兄惨死,你为兄报仇,乃是因果循环。我只爱此地风物,与你们无甚相干。”
阿措含泪而笑,又叩首再三,方起身提灯离去。夜色中只见一点灯火远逸,伴着幽幽歌声:“婉娈淑女,衣我阿兄;懵懂稚子,食我亲朋;来时相依,归时独我;日东月西,不得相随;愁心何向,泣血苍苍;荒草漫漫,有女断肠...”
叶孤鸿凝眸许久,谢燕堂阖了窗:“何必久看,不过是求仁得仁。”
叶孤鸿笑叹:“只不过是觉得造化弄人,一时有感而发。”
谢燕堂微微冷笑:“种种可怜,却有一半是说与别人听。”他将师弟牵至膝上坐下,解去簪縰,散开青丝,取了玉梳来替他栉发。叶孤鸿正仔细听他说,冷不防谢燕堂笑道:“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师弟如今模样,倒有些似当年。”
见叶孤鸿睨来,才又道:“她虽得化形,却宿缘孽重,为血脉所枷,纵然有清静之心,也难再有进益,不然何必以此淫媾之法报仇。失精本为催死之事,她虽得报仇怨,自己也命不久矣。况且与董家相比,与那王家仇怨更深,她弃王而先就董,十余日便将董生害死,却留下王生慢慢折磨,固然是为了泄心头火,却也有用王生引那道士出来的心思。”
叶孤鸿道:“想必之前在一旁窥测的便是那海琼子好友,这石阿措倒也乖觉,知道借你我之势避祸,又故意说出前事,逼那人不好立时下手。”
“那人如今下不了手,只怕日后动手也会心惊三分,‘性之造化系乎心’,有此破绽,那还能期长生久视。那王生纵然今日被救下,被她祸害多日,未必能长寿...”谢燕堂道:“畏死者速死,延命者去命...这狐狸当真是睚眦必报。”
见叶孤鸿若有所思,便轻抚肩背:“你若有心,不妨多停留几日。”
叶孤鸿摇头:“那道人夺狐狸红丸为好友续命,石阿措为兄报仇害人性命...种种皆有前定,不过循环轮回。这三界五行,当真是如在火宅,步步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