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既了,琴声也歇,湖上余音袅袅散去,水声之外更无声,只余一片静谧空茫。叶孤鸿吹得畅快,更有知音不期而至,实在愉悦。眼见余声隐去,人声渐起,便催着船驶入湖水深处。那奏琴人也是一般心思,船悠悠转入柳荫,就此不见。等到夜游人循声而来,只见湖心月白如鉴,哪还有什么踪迹。
☆、第十四回
两人在惠历耽搁了几天,又继续向南,过宝盈国、龙池国、瞻海国,直至最南雷鸣峡。此处地势狭窄险要,有两处海流交汇,日夜潮流相扑相激,雪浪吞天沃日,大声如雷霆。往来船只皆不敢近,只能远远绕道。
核舟纵然已被炼化,在此震撼激射中也几欲颠倒,叶孤鸿只好取出一只巴掌大小金龙嵌在船头。那金龙被水浪一扑,顿时启口张目,浑身泛起金光护住核舟。远远看去,似是一条金龙在海浪中腾跃。岸上有人见了,只当是龙王显灵,忙不迭跪拜,才拜了下去,再抬头金龙早已不见踪影。
这些核舟上人都不知,金龙一起,船便平稳下来,叶孤鸿左右看看,都是一色雪浪淋漓,道:“无趣得很,不如下水去。”金龙将头一摆,迎着浪就扎了下去。
岸上波浪滔天,到了水下四五丈处便静了,暗沉沉地难见光,核舟金光闪闪,倒引来海鱼不停试探。船沿海岸向东行,渐渐水浪平稳,又过一水中山岭,忽见前方有十余株丈许高的珊瑚树,株株殷红欲燃,映着水下幽光,好似将那一片都染红了。
红珊瑚树世间多号烽火树,以高大为佳,因寓意好,富贵人家极爱。叶孤鸿见的也不少,倒也不如何惊奇,只看了两眼便挪开了。此处水浪平缓,极适宜珊瑚生长,海床上绵绵铺了一层,有珊瑚,有海葵、海绵、海星等,五色斑斓,又有许多各色游鱼穿梭其中,妙丽可爱。
又行了几日,离陆地已远,零零散散有海岛铺陈水上。有的岛极大,可纳数十万人,连绵成片,当地土人在此建国,其一名为阇婆。阇婆为水中火山喷发诞生之地,当地土人便以水火魔神供奉,因民俗凶蛮,喜好逞凶斗狠,不祭祖先,不敬贤哲,又被外人称为鬼国。
核舟行经阇婆这日,叶孤鸿正与谢燕堂手谈,船身忽然一震,黑白棋子哗啦倾了一地。两人讶然,索性催动核舟飞出水面查看。
只见数百里外阇婆地界上空黑烟蒸腾,其间一尊三面六臂罔象青面红身赤发魔神若隐若现,似是感觉到有人窥视,那魔神忽地转头,一道黑光自眉间眼射出,直冲核舟而来。
谢燕堂抬手抛出一件法器,与那黑光一撞瞬时化作一片斑斓锦障,其上乱花荧荧拱动,如众星钻壁欲出。叶孤鸿趁此间也祭出一枚宝珠,大如巨栗,赤灿若朱樱。黑光一头撞入锦障,其势稍歇,又与红宝相接,只听霹雳一声,黑光吞没红宝,宛转如一条黑蛇直扑核舟。眼见将到船前,突然一道白芒自舟中飞出,迎面将那黑蛇一劈为二,露出红宝悬于空中,似是极怒曾被黑光所吞,颤了两颤,刹那间半壁天上红光炳耀,黑蛇如遭火焚,身周黑气升腾,化作无数辛酸恶臭之气,路过海鸟纷纷倒毙。
谢燕堂招来清风,又引来水气化为雨水将恶气洗刷,“如此污浊,只怕阇婆正发生极恶之事。”
叶孤鸿也是不解:“如这般土地神灵,原是信众念力所化,纵然当地风俗凶蛮,神灵也不至于如此暴虐。”又凝目观望片刻,惊道:“怎么一时间竟死了如此多的人,这魔神被供奉千百年,耳濡目染下本就性恶,如今被血气污染,又吞噬亡魂,只怕真要转为恶神了,难怪你我只是途径也遭此劫难。阇婆土人供奉恶神,将来只怕难以长久了。”
“便是不供奉恶神,这阇婆也难以长久。”一人遥遥飞来接话,叶孤鸿略打量来人一眼,见他一派中原衣冠,遂请入核舟,互通了姓名,又询问起阇婆之事。
来人自称顾姓,名养微,数十年前自汝水来。观明端靖天界内海洋广阔,大多为不毛之地,似阇婆这样灵气茂盛实在罕有。据顾养微说,阇婆虽远悬海外,但冬无酷寒,土地丰饶,禾稼茂盛,甜泉处处,无饥馁苦寒之忧。且物产丰盛,珍珠、金银、鸦鹘、猫睛、青红、砗璖、玛瑙、豆蔻、荜蕟、栀子花、木香等无所不有,因此举国皆富,无数商贾逐利而来,有的人索性落籍此地,买田置地,渐成旺族。
因天顺地利,当地人无需艰难便能维生,渐渐养成好逸恶劳、凶强好斗、能饮酗酒,重财轻命的习性。民间男子不分老幼,大多腰插金银象牙雕靶弯刀,若有争论,言辞不敌对方则拔刀便刺,以强者为胜。纵然杀了人也不惧律法,只要躲藏三日无人找到既可免罪。偏偏近十几年来中原王朝更迭,四处征战不休,钱贱粮贵,商贾见无利可图,渐渐来往阇婆就少了。初时还不显,过了三四年,当地人的年景就慢慢颓唐起来。偏偏他们懒散了百来年,只知道牢牢握着那产宝石珍珠香料的矿山林地,田地一类或佃或卖,生产如何全不关心。
又过几年,人口增长,粮食却已不足,百姓既然吃不饱肚子,手脚也就不安分起来。阇婆之主苏完哈氏见人心浮动,又畏惧民风彪悍,甲械齐全,索性派了人暗中挑唆,说阇婆之困乃是因为中土移民夺了土人生息,煞有其事地找来许多证据,说举国田地大多握于外民手中,倒是把本国人欺压得无立锥之地。又说他们来往中土、阇婆,名为买卖,实为掠夺。如此种种,挑得人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土民与外民谁也不服气谁,一个嚷嚷这是先祖之地,一个则说能者所得,两帮人越闹越大,到了前日终于发作。
“阇婆土人聚集了数千人,齐备兵甲器械,见外民即杀,见屋即焚,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只怕已死了上万人。”顾养微道:“那魔神竟然也在此时显相,我等修行人转眼就被逐了出来。”
仙道贵生,修行人以性命为重,若是天灾还可出手一救,如现今这样黎民争端却最好避开,以免沾染杀孽,日后后悔。纵然魔神不显,顾养微等也不会再留此地。几人又在甲板上观望一阵,阇婆上空红莲越烈,无数魂火自各处茫然飞起,被那魔神一吸,转瞬就没了踪影。
叶孤鸿摇头:“阇婆不通教化,一味盲目祭祀,生成这神灵也是混沌不堪,由着土人信愿胡作非为。原先还有一线转变生机,如今尽逐外民,固步自封,日后只怕堪忧了。”
世间的神灵大多自民众信念中而生,一人之念微弱,但千人之念、万人之念、万万人之念足以动摇山河,故历代王朝多禁淫祀,又以人王之名分封神灵,所为的便是引导民众信念,驯化神灵。如阇婆这般不懂驯服,一味祭祀,所生的土地神灵也凶蛮好杀,混乱不堪,等杀尽了外人,便要自杀自灭了。
但黎民之事,又与他们何干。送别顾养微,两人又看了片刻,操纵核舟继续向东行去。
☆、第十五回
这一日他们来到一处,名为龙涎屿。此屿立于海中,浮艳海面,波击云腾。每年春季,就有许多龙类来此聚集交配,所流口涎精沫在水底礁岸凝为脂块,初为雪白,日久则变为黑黄色,焚之有异香,唤作龙涎香,又叫千金丹。居于附近的土人逢夏初则架舟来采,一两便可得金十二,一斤能得金一百九十二,货至中土则价格更贵,非极富贵者不可用。
因采香获利极厚,附近几国如须达纳国、花面国、龙牙国等因此屡发争端,死伤无数。又有人提早来采,却遇上龙群,几船人被吃得一干二净。如此争了百余年没有结果,倒把龙群养出了吃人肉的习性,几支龙群入夏了也在此地恋栈不去,只等采香人来。
叶孤鸿听了传闻,又看海底龙涎香旁的星星白骨,不由叹道:“世人所好,皆为血肉。”
谢燕堂道:“口好滋味,心怀喜怒,目眩五色,耳耽五音,身贪欲乐,意逐外缘。世人大多如此,不然我等修行人何以道寡如此。”
又一日,行到一山,山如屏风群列,在海上绵延万里。山有数门,中可过船。山上有人群聚,却形似兽类,不着衣物,不梳发髻,仅以树叶纫结穿戴遮掩前后,也无稼轩种植之能,只知在海边捕捞鱼虾,以香蕉、椰子为食。见船来则争相追逐,啼鸣观望。
叶孤鸿查了海图,此山名为翠蓝屿,山后为浩海,与界海相接。界海为观明端靖天之边界,海上迷雾不散,海内神秘莫测,纵然是炼身成气,气绕身光的真人也避惧几分。人间笔记中曾有如此一则记述:某朝某年,有渔人行船海上,因追逐鱼群误入海雾,自此踪影全无。家人皆以为死,孰料几十年后渔人竟然驾船自海中归来,容颜如旧,见子老妻死,大惊。问其行踪,自云不过入雾半日,归来时却已人间改换,不复旧时。
界海如此莫测,两人是断然不肯以身试险的,在浩海游历了几年,便驾船回返。回来仍经过翠蓝屿,一见倒是吃了一惊。数年前这里还是一片天然野态,如今居然亭亭建起了成片的干阑式高屋,又看水边有人手中拖着渔网,身上所穿布袍竟有几分中土衣冠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