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布袋约有一人长,看那形状,竟就像个人在里面似的,纪筱听闻过後宫中常有被缢死的宫人,暗道莫非这东宫也有这等残暴之事,他动了心念,便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这一下脚步慢了,等他急急绕过回廊来到後院,却看见那两个宫人双手空空正往回走,不知把布袋弄到哪里去了。纪筱怕她们看见自己,隐身在假山石後面,待那两人从身边走过时,恍惚听见年纪大些的那个正在连连自语:「作孽作孽……」
这後院通往东宫後殿,按理说纪筱是不能私自进来的,但他抑制不住心中的好奇,竟移步走了进去。天色越来越沈,映得院中湖畔的垂柳都有了些诡异的意味,忽然间柳枝剧烈摇动了起来,四周起了一阵大风,吹得湖面涟漪翻滚。纪筱也被风吹迷了眼,正伸手挡脸的时候,一只手按上了他的肩膀。
「凡人,叫我好找。」
这次黒衣人没有那巨大的斗篷遮蔽,眉眼都是漆黒,脸颊的线条比龙墨要冷硬得多,凶神恶煞地抓住了纪筱。
纪筱虽然吃了一惊,但还是稳住心神开口道:「你……可是洞庭湖白龙太子麽?」
黒衣人登时变了脸色,似乎极为震惊,一时没有说话。
「在下只是一介凡人,但是有些话想要劝劝龙神,」纪筱怕他发起怒来不愿听人劝告,忙急急说了下去,「听闻太子出生尊贵,虽然上了剐龙台,但是也留得性命修回龙身,想必与家族庇佑不无关系。可是龙墨他不过一介水蛟,修炼成龙已属不易,如今更是无依无靠,只求保留一条性命而已,龙神为何不肯放过他?」
黒衣人终於缓过气来,奋力甩开了纪筱,怒道:「愚蠢的凡人,胡言乱语!那躲在龙族庇佑下龟缩於古墨中的窝囊废才是洞庭湖白龙太子,而本座,乃是天地灵气所化自修成龙的岷江黒龙王。」
这一段话让纪筱呆在了那里,他以为自己起先被骗了,却不知道龙墨从一开始到後来,说的话竟没有一件是真的,他彻底地隐瞒了自己的身份,自始至终在戏耍自己。
「凡人,你不怕死麽!」黒龙掐住纪筱的脖子,却见他始终回不过神来,不由得加大了力气,突然的,纪筱额上迸出一抹金光,将他弹了开来。
「你……你身上为何有龙印,你同那孽龙究竟是何等关系?」黒龙又惊又怒,很快扑了上来。
纪筱怔怔地抚了抚自己发烫的额头:「我们没有关系,我不认识他……」
「玉砚这样说,叫我好生伤心啊。」身後忽然传来这麽一个声音,龙墨腾空而来,从黒龙手中将纪筱夺了回来,揽在怀中,向黒龙道,「玄君,为何难为我的玉砚,我可要对你不客气了。」
黒龙沈沈一笑:「苍罹,你还是那般没出息,躲在这凡人身边,却连自家身世也不敢告诉他,也是,你不过是一条被家族所弃,毫无长处的废龙,说出身世也不过让人耻笑罢了。」
「住口!」龙墨被踩着痛脚似的,勃然变色,袖中翻出一条白练般的金光直击向他,却被黒龙轻而易举挡了回来。
「呵呵,原以为你的修为至少能与我比肩,谁料你刚稳住元神就离开宿体跑去做降雨这等耗力的蠢事,到现在也没恢复,」黒龙讪笑着摇头,「几百年过去,怎麽一点长进也没有,还是那般蠢,若不是那次动静太大让我察觉到了龙气,恐怕至今我都不知道你竟苟延残喘活了下来。」
这次变了脸色的是纪筱,他怔怔地去看龙墨,似乎想说什麽,却见龙墨避开了他的目光,向黒龙冷笑道:「论起愚蠢,我又怎麽比得上你,用这满身血气换来的修为,不怕遭天谴麽?」
「天谴?哈哈哈哈……」黒龙低低长笑,「我已不再是凡间地龙,很快就会变成主宰天命的天龙。」
他说完,意犹未尽地指向龙墨:「苍罹,到那时候,我就用你头上那对角,放在我的镜湖龙宫里,当做摆设。」
纪筱虽然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是光看龙墨的神情变化不难猜出,这大约是龙族间极大的侮辱,他担心龙墨被激怒而做出什麽冲动的事来,暗地里捏了捏他的手指,却不防被反握住,紧接着眼前一黒,似乎被什麽东西遮挡住了视线。黒暗中只听铺天盖地的水声倾泻而下,动静大得如同山洪爆发,龙墨握住他腰间的胳臂猛地一紧,片刻间就将他带离了那个诡异的後园。
等到纪筱回过神来,已是在自家卧房中了,这还未到秋後降温时节,屋内不知为何竟点了暖炉,镂花的黄铜盖上搭着纪筱湿透的外袍。直到察觉身上微微的凉意,纪筱才发现自己未着寸缕倚在榻上,忙扯过被褥遮挡住自己,角落里的黒影动了动,哑声道:「你浑身都被水淋湿了,我怕你着凉,才剥了你的衣服。」
火光明明暗暗地打在龙墨的脸上,很有几分颓然,他远远地看着纪筱,并未像往常那样缠上来胡言乱语。
「你……」纪筱咳了一声:「你一直在骗我,你才是洞庭湖的白龙太子,是麽?」
龙墨无声地点了点头:「不错,我就是那个什麽都不懂,仰仗着家族身世到处闯祸的白龙……」他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那混账说得没错,我不敢对你说实话,怕你会笑我。」
纪筱无力地按了按自己的额头:「龙墨,你过来,」他拍着身侧的床榻,「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
「……黒龙不是都说了麽……」龙墨迟疑地站了起来。
纪筱在昏暗的火光中对着他的眼睛:「我想听你说。」
「我没有靠自己本事修成龙,我父亲是洞庭湖龙王,身份虽然比不上四海龙王那般尊贵,在龙族却也算是个大长辈。从小到大,不论是龙宫水族还是其余龙子龙孙,对我都十分恭敬,人前人後莫不称我法力高强,是江河湖海水域中最出色的太子,而我那时……真的就信了。」龙墨绽开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接着道,「有一次父王远赴西海赴宴,我闲着无聊,便离开龙宫,沿着长江水域闲逛。结果在岷江附近发现了那条黒龙,他当时正在那里兴风作浪,我……一时不忿,与他争斗了起来。」
「那时没想到,我堂堂洞庭湖龙太子,竟然连一条野龙也打不过,反而被他百般耻笑,说我是关在龙宫中的龙宝宝,不知天高地厚,我气急之下,催了全部神力与他一战,这一战便是三月,酿成莫大天灾。後面的事,我都说过了。」龙墨突然住了口,扭过头盯着床柱不再说话。
纪筱回想了片刻,低声问道:「那麽,把你绑上天庭的,是你的父王?」
龙墨冷笑了一声,答道:「不错,西海龙王是我母亲的表亲,曾说愿集结诸位龙王上天庭给我求个情面,但是父亲怕天庭降罪累及全族,急急地绑我上了剐龙台。」
纪筱终於明白过来,当初龙墨说到白龙太子被自己父亲绑上天庭一事,口气中那种怨毒的讥讽,却原来是自嘲。
「我在剐龙台上待了三天三夜才散尽魂魄,他们剐尽了我的龙鳞,一片一片……」龙墨像是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神色扭曲得厉害,「尤其剐到颈下逆鳞时,那般苦痛,纵使经过数百年,也难以忘却。」
纪筱看着他发红的眼睛,心里隐隐作痛,轻声道:「所以你不肯让人碰你的脖子?」
龙墨低头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眼睛:「玉砚……可以碰……」
纪筱轻轻「嗯」了一声,向那修长的颈项上凑了上去:「是这麽?」他说完,蜻蜓点水般用舌尖在龙墨的喉结上舔了舔。
「唔……」龙墨喉头滚动了一下,不解地望着纪筱,「玉砚不生我的气吗,因为我骗了你……」
纪筱脸上微微有些晕红,轻声咬牙道:「有什麽办法,我早知道你是个骗子龙了。」他摸索着捉住了龙墨的手掌,「既然降雨要费莫大神力,还会被黒龙发现,你何苦为了我的一句话……」
龙墨轻轻掩了他的唇:「我在墨中被封了数百年,总想着黒龙骂我的话竟无一句虚言,虽有龙族血脉,但是一朝被逐,无人回护。只在重见天日之後遇着玉砚,对我悉心照料,百般爱护。玉砚那时着急难过,我也不好受。再说降雨一事不过费一些道行,往後再修炼便是,玉砚不必在意。」
他提起当日,纪筱忽的想起气急时曾骂他是无根野妖,不懂眷恋故土之心等一干伤人之言,心里更是惭愧,不由自主用脸贴着龙墨手心道:「我一个凡人,不值得你这样。」
「玉砚对我来说不只是个凡人,是我的命定之人啊。」龙墨低声说着,捻起他下巴,轻轻吻他,又道,「对不住,我不是你喜欢的古墨,只是一条落魄的半死不活的龙,若是有一日我当真脱离墨体恢复龙身,那墨也就不复存在了,你……不会怪我吧?」
纪筱歎了口气:「你说的什麽话,纵是名贵古墨,千匣万匣,又怎及得上你化龙重要。」
龙墨眼眶一热,将他紧紧抱住:「玉砚,你真好。」
纪筱被他诚挚的话语弄得只想苦笑,自古神龙都只在古籍传说中记载,凡人从未得见,连历代皇族也俯首自诩为龙子龙孙,他的尊贵自然比什麽都重要。
龙墨自然不知道他这些感慨,他抱着怀里温润纤瘦的身体,早就按捺不住了,一面吻着纪筱的颈间,一面拉开他身上的锦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