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筱被他看得寒毛都竖了起来,微微缩了缩脖子:「殿下……」
「青阑是不是有些怕我?」延襄低声道,「其实此次相救,并非是小王别有所图。」
他说到这,轻声歎了口气,在纪筱肩上轻拍了两下:「自我受封太子位以来,群臣对我无不是毕恭毕敬,溜须逢迎,那些奇珍异宝更是络绎不绝地送到我面前。唯有在要墨这件事上头一次让我碰上了钉子,像青阑这样对我严词拒绝的,满朝中再没有第二人,你那日的风骨,着实让小王钦佩。」
纪筱没料到他竟如此大度,一时说不出话来,怔了半天才道:「臣……臣惶恐。」
「青阑,」延襄抓了他的手,继续道,「我虽然身居王储之位,但身边没有正直之士扶持,在这朝堂上实在是犹如暗夜行路,无比凶险,我想请你来东宫任太子中舍人一职,不知你意下如何?」
纪筱忙道:「臣学识浅薄,恐怕难以胜任。」
延襄并未勉强,轻轻摇了摇头:「青阑不必急着答复,且考虑些时日再说。」他说到这,伸手撩起帘子向外看了一眼,「到府上了,我着人扶你下车。」
纪筱巴不得赶紧离开,却在掀开车帘时又转回身,有些犹豫地说道:「有件事臣不知当不当讲。」
延襄忽然笑了笑:「是李尚书的事麽?」
纪筱被他笑得有些发毛,忙垂了头:「殿下……」
「此案父皇极为看重,原本是要株连的大罪,小王这几日正在尽力劝说,希望可以保住几位牵连入案的大人的无辜家眷们,」延襄不急不缓地说着,「李尚书受贿数额巨大,小王虽然知道他是青阑的老师,却也不能罔顾国法赦免了他,还望青阑谅解。」
纪筱默然地点了点头,告了退,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他打着羊角灯缓缓回到自己府中。卧房中一片寂静,朦胧的灯光映出窗前独立的一个人影,纪筱顿了顿,重重地把灯笼摔在地上:「你……你怎麽就把我一个人丢下了!」
龙墨的身影动了动,转回身来,缓缓走到他身边,轻声道:「玉砚,对不住,我方才……遇见了以前的一个仇家。」
「仇家?」纪筱显然是不信,「你明明说自己初见天日不久,何来什麽仇家,你又要说谎戏弄我麽?」
龙墨沈默了片刻,忽然扬起手,桌上的油灯立刻亮了起来,映出满室清幽。他似乎有些疲惫,轻咳了一声才道:「玉砚,你想听我的故事麽?」
第四章
龙墨的头发似乎有些被雨打湿了,凌乱地散落在额前,显得落寞又可怜,纪筱看着他这样,瞬间没了脾气,坐下低低歎了口气:「你说吧。」
「我本是岷江支流里的一条黒蛟,修炼得道,化了龙身,」他低低说着自己的来历,却没有什麽精神,挨在榻边将头靠进了纪筱怀里,「那里没有别的龙族,我一人称王,逍遥快活,就这样大约过了一百多年,突然来了个可恶的小子。」
龙墨说起此人,神色间有些复杂:「那是正统的龙子龙孙,洞庭湖龙王家的白龙太子,一看就是不谙世事的富贵子弟,没有别的本事,只是仰仗着家世便到处吆五喝六。他来我水域,说我搅乱了当地的天时气候,胡乱兴风作浪,让我滚出这片水域。我自然不肯理他,结果大打出手,我们皆化了龙身,打了足足三月,结果当地连降了三月暴雨,洪涝成灾,直把一个热闹城池冲成了一片湖泊。」
纪筱难以想象那样的浩大灾难,怔怔地接口道:「那你後来……」
「天庭责我们触犯天条,判我二人一起上了剐龙台,」龙墨说到这,脸颊微微抽动,硬是哼出声冷笑,「我还以为那龙太子家世多麽显赫,却不也是被自家父亲亲手绑着送上天庭,他的命不过同我等土生野龙一般贱罢了。」
从他的言语里不难听出,他对那位龙太子已是不屑鄙夷至极,但纪筱已顾不得在意这个,他猛地紧了紧龙墨的手:「你说……你上了剐龙台?」
龙墨知道他要问什麽,抬起脸与他对视了片刻:「不错,我在剐龙台上被剔去了魂魄,所幸有位仙人将我的元神封进一枚仙墨之中,沈入我们当年相斗时冲出的镜湖内。我在湖中候了百年,不知人间岁月,那位仙人说我需等一个命定之人,在他身边方能恢复肉身龙形。」他轻轻勾住纪筱的手腕低声道,「玉砚,你便是我的命定之人。」
纪筱呆了呆,又问道:「那当年与你争斗的那位龙太子也没有死?」
龙墨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用了什麽偷生的办法,但是方才交手,他的修为已在我之上了。」
「你们……已经交过手了?」
龙墨指向窗外:「玉砚就不觉得方才那场雷电暴雨来得古怪麽?我们虽然都不及当日盛年之力,但是这一架打得也算痛快。」
纪筱这才明白过来,方才那惊天动地的一场大雨是因为两条龙在头顶打了起来,他略缓了缓,才道:「我看书中的龙都是遨游九天,纵横四海的神物,为何要为一件积怨争斗上数百年,难道如今你们还不能各自放下麽?」
「玉砚说得轻巧,我跟他都是对方命中的大劫,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不会有和解的一天。」龙墨断然说道,「不过从方才来看,他底气很足,似乎已经有了弄死我的计画了。」
纪筱紧张了起来:「他……他会杀了你麽?」
龙墨摇了摇头:「说不准,因为前些时候离开寄身的仙墨去兖州降雨耗费元气太多,至今尚未完全恢复,所以今晚没占着什麽便宜。」
纪筱听了这话,愧疚至极:「都怨我……」
「玉砚不要自责,」龙墨用额头抵着他的额角,轻声一笑,「我为你做什麽都是愿意的。」
纪筱却并不觉得安慰,拽了他的衣袖急道:「可你损了修为,又如何自保呢?」
龙墨也露出些许苦恼的神色,微微拧了眉:「是啊,他若是寻到了我藏身的地方,上门找麻烦,我不一定能应付,眼下只能先想办法恢复了元气再说。」
「有什麽办法能助你麽?」纪筱焦急地思索了片刻,「我知道法华寺有个高僧,还有早些年一个云游四海的青玄道长,都是世外高人……」
龙墨垂眼看着他:「你可曾听说过,当年娲皇造人,曾对每个人身上都吹了一口仙气,对於丧失魂魄之人,最有裨益的便是凡人与生俱来的那股清气。但也不是所有人的气皆可用,命盘相合才是至关重要的,所以能帮我的只有你了。」他说到这,瞳仁盯紧了纪筱,「玉砚愿意把气渡给我麽?」
纪筱急忙点头:「我该怎麽渡给你?」
「自然是……用口渡给我。」龙墨唇角上翘,露出个懒懒的笑容。
纪筱愣住了,有些犹疑地轻声道:「真的要这麽做麽?」
「玉砚若是不愿意,我自然不勉强。」龙墨十分干脆地站了起来,「不早了,你休息吧。」
「等等……」纪筱忙去拉他,等拉住了,却又兀自红了脸不敢去看他,踌躇了半晌才捧着他的脸慢慢贴了自己唇上去。
唇瓣交叠的触感温热缱绻,纪筱还是头一次做出献吻这样的事来,羞得背脊上都直冒汗,龙墨却并没有什麽反应似的,安安静静站在那里,似乎真的等着他为自己渡气。略蹭了蹭龙墨的下唇之後,纪筱硬着头皮张开唇瓣,等到舌尖触到了龙墨的舌,那沈稳的伪装立刻被剥去了。龙墨一把揽住了纪筱,向他倾下身来,毫不客气地攫取起他口中的气息。
纪筱被他的唇舌功夫弄得直发晕,津液交缠了半晌终於忍不住推开了他,龙墨却依旧腻着他不放:「好容易说动玉砚主动亲我,怎能一次就罢。」
纪筱掩着唇惊讶道:「你……你刚刚说的那麽些话都是为了骗我亲你?」
龙墨轻笑道:「固元之事岂是这般容易的,需要从长计议才是,方才不过诓玉砚同我及时行乐罢了。」
纪筱一怔,几乎就要伸手打他。
龙墨却敛了笑容,看向窗外:「今夜天地灵蕴丰润,我还要去修炼,」他有些可惜地看了纪筱一眼,「这次且记下,待我修得真龙之身後,再加倍补偿玉砚。」
纪筱看着他突然消失的身影,一时无语,暗道这龙墨说话从来都是顺口胡诌,也不知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不过,听起来最像假话的便是那命定之说,自己不过是个普通凡人,有何德何能同神龙对上命盘,想必无论是谁得了他,都会听到方才那番动人的说辞。
漕运案在两月後方算尘埃落定,原户部尚书李见初秋後问斩。出乎意料的是,原本该满门抄斩的李府竟从轻发落,只判了流放,其中缘故众臣子都是了然於心。明帝的旧疾时好时坏,三不五时上不了朝,他如今年纪大了,疑心更重,唯一信任的就是自己的太子延襄。这李府上下百余人命,便是延襄开口求下的。
七月初十,纪筱在京城城郊送别了李见初即将被发配边疆的一对幼子,期间自然也少不得花银两打点押送的衙役等人,直到将近午时才从京郊回返。
虽然结果已比起先好上许多,但是亲眼看着恩师家破人亡还是给纪筱造成了莫大的触动,他独自坐在老仆驾着的马车内出神,不防车身猛地晃了一记,几乎将他摔出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