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吕不为的手下在远处叫:“牢房已准备停当,陆堂主请来观刑!”
陆子溶把信塞进怀里,跟随那人回到牢房。他吩咐堂众动手行刑,自己却没过去观看,而是坐在屏风后啜着白水,思索那几封来信及下一步的打算。
他对观看凌迟没什么兴趣,当年齐复逼他看过不少,如今便不想为此耽搁筹谋的工夫,只想着听听惨叫声,也算是找傅陵报个前世的仇。
然而他听见了刽子手的讲解声和报数声,听见了磨刀洗刀声,听见了吕不为和手下的吸气声和议论声,却独独没有听见受刑之人的惨叫声。
半晌之后,陆子溶心头无端升起一股恼恨,反而很想进去瞧瞧。
他一口饮尽盏中,起身绕过屏风,来到行刑的牢房。这里常年弥漫着一股腐臭之气,这会儿尤甚。他一进来便见人犯被迎头泼下一桶凉水,浑身猛地一颤,而后湿漉漉的样子愈显狼狈。
懂医理的堂众在旁解释,说人犯失血过多,用寒冷封住经脉,免得他昏迷。
陆子溶不动声色坐过去,见吕不为凑上来,颤着声道:“致尧堂可真是好手段……”
“吕公子可看好了,回去一一向济王殿下禀报清楚,方不负本座一番苦心。”
“那、那是自然。”
陆子溶望向刑架上伤得纵横斑驳的人,早已分不清哪一道是何时落下的,只见刀子在皮肉中穿梭,血流发出滴答声。
离得近了,才知道此人并非不发出声音,每一刀刺入身体时,傅陵会低哼一声,听得出极大的痛苦,却硬是克制着不肯叫喊出来。他相对完好的面容上,眉眼会因疼痛而抽搐,只有双眼并未改变。
陆子溶蓦地与他目光相对,发现这两日来那双眸中的诸多心绪都不见了,只剩下死水一般的平静。他就那么直勾勾地望过来,无论身上如何挨刀,眼波也不带一丝颤动,仿佛和对方没有话说,只是看一看他便足够了。
盯着这双眼看得久了,陆子溶神情有些恍惚。
十几年前,他在东宫初见傅陵时,这双眼活泼灵动,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美好;后来傅陵知道他是济王送来的人,那双眼添了畏惧,以及强装出的疏离;他在宫变中救出傅陵之后,这孩子的眼神就变软了,也变甜了,比帝王英气增长更快的,是对他这个太傅的依赖。
再后来,傅陵毁了他。芭蕉小筑里那个禽兽一般的侵略者,眼神中满是狂妄、霸道、贪婪、悖逆,他以为那只是一个掌权者对昔日师长的羞辱,未料实则是刻骨的恨意,罔顾多年恩情,不惜致人死地。
记忆中种种眼神叠在面前的平静之上,陆子溶突然也生出一股恨意,从心底冲上头,从未如此强烈——他不想看几百刀的凌迟,他想亲手碾碎这个欺师灭祖的无耻之徒!
原本端坐的冷淡之人忽地变了神色,他倏然起身,三两步行至刑架前。一旁操刀的堂众朝他一揖,道:“回禀堂主,凌迟已毕,共割了三百五十刀,省了十刀伤筋动骨的。”
陆子溶夺了刀直指那伤痕累累的囚徒。
傅陵眼中的平静终于漾出波澜,遍是疤痕的脸上勉强看得出表情,是一个浅笑。他双唇微微翕动,气若游丝道:“杀我之后……别再恨我……也别……恨你自己……”
陆子溶将刀尖抵在他心口。
“余下的日子……忘了我……清清白白地走……忘了我这个污点……”
刀尖刺破皮肤,缓缓向心脏移动。陆子溶道:“最后一句。”
傅陵扬起头闭上眼,大约是用了不少力气,才道出踏踏实实的几个字:“谢谢你,陆先生。”
他的笑愈发灿烂,仿佛等待的不是一把刀,而是一个吻。
唇角勾起讥嘲的弧度,陆子溶用极尽凉薄的眼神看向他,仿佛在看一个颇具趣味的笑话。片刻之后,他轻嗤一声,手腕发力,毫不犹豫地将刀尖没入对方胸口。
先是傅陵绝望而痛苦的神情,而后是血的鲜红,带着浓重的腥气。
待鲜血洒尽,架上那人已歪着头昏了过去,原就一片狼藉的身体又沾了层刺目的红,摄人心魄。
陆子溶淡漠一如往常,与他一刀捅进温以竹胸口时并无差别,松了手,转身向外走去。
吕不为惊惶地追上来,一把抱住他的手臂,“济王殿下说了要留他性命!”
陆子溶甚至懒得给他一个目光,发力抽回手臂,垂着目光去屏风后净手。
方才操刀的堂众冲吕不为道:“吕公子就算是读书人,也不该看不出,那样血迹哪是捅进心头?堂主的刀偏了几寸。”
外间,陆子溶收拾干净手上血迹。这时吕不为走出来,已恢复了素日的傲慢,只有闪躲的眼神暗示了慌乱心神,“陆堂主手段高明,又对济王殿下忠心可鉴,我这便回去将东宫里的情形报与殿下。至于陆堂主你,就带着你的致尧堂在此好好看着人犯吧。”
陆子溶轻笑,只要让吕不为觉得傅陵可能会死,为了不落下罪名,此人必定早早逃走。
而只有这个济王派来的监工不时刻跟着他,他才能去做此时该做的事。
“本座亦有此意。”陆子溶侧身,“顾三,送吕公子。”
吕不为离开后,陆子溶便出了牢房,破天荒地在东宫的园子里逛了一圈。
他想傅陵现在离死不远,重游故地、追忆光阴应当有所感叹;实则什么也没有,他的脑海被外头的局势占据,仿佛方才捅的是他这一生杀过的千百人中,再平凡不过的一个,已唤不起任何心绪。相比之下,他对温以竹的愧疚都更多些。
只可惜他素来理智,不会为了私仇就随意杀人,给早已混乱不堪的局面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大约一刻钟后,顾三回来报道:“吕不为离开时还有些恍惚,没想着留个人在这,全带走了。”
“很好。”陆子溶再不多看一眼园中风光,快步向东宫大门走去,“把海堂主找来。”
在门口,他见到了气喘吁吁跑来的海棠,也不找个地方坐,不避着人,直接便开口吩咐:“后头的事我会入宫去办,这边看顾不上,你身为副堂主要全权掌控。”
“方才在傅陵身上动的刀并不致命,但恐怕他感染而死。你找间干净屋子将他挪过去,我们堂众的医术并不精通,还是叫东宫原本的大夫盯着,瘸了瘫了都不要紧,人活着便是。”
海棠皱眉问:“不关在牢房里,给他治病又不好绑着。此人最能折腾了,若他不安分,我们怎么办?”
“伤成那样,能折腾什么。这么些人还按不住一个残废?”
“万一……我是说万一啊,”海棠犹豫道,“傅陵闹个没完,哪个堂众下手重了……让他死了,济王会不会找堂主的麻烦?可我们要是收敛一些,又怕他……此人从前可没少整出事端。”
陆子溶接道:“自然尽量留他性命,但倘若真的死了,也并非了不得的事。济王那里我去周旋就是,第一要务是不可让傅陵出来碍事,必要时候不可顾虑不决,明白了么?”
“属下领命!”海棠抱拳道。
作者有话说:
7点还有一更嗷
第67章
海棠一边送着陆子溶, 一边笑道:“堂主在外多加小心,缺人手便回来叫我们,切勿孤身犯险。感到体寒了也回来解个毒, 万不可强撑。”
闻言, 陆子溶向外走的脚步顿住,原地沉默了好一会儿, 方缓缓抬眸, 轻声开口:“待我去后,济王答应致尧堂的事一定会赖账,你务必据理力争。这场变故不会持续太久, 但边境安宁仍有很长的路要走, 致尧堂任重道远。我无法将毕生所学尽数传与你,以后何去何从,海堂主要慎之又慎。”
“堂主,你的意思是……”
陆子溶听见她惊愕的话音, 不敢看她的表情, 更不忍再同她多说一句,忽然加快脚步, 头也不回地离去。
出了东宫已是下午, 陆子溶昨夜几乎没睡, 为了延缓毒发,这时候应当休息。但他有件事经不住拖延, 只得强打精神进入皇宫, 拣无人的小道避着走, 绕了好大一圈才到达禁宫深处的长生殿。
显然白忠已和这里的守卫打过招呼, 陆子溶从门口进入时无人阻拦, 守卫的兵士还同他打招呼, 却加了一句:“您来得巧,济王殿下也在里头问话呢!”
陆子溶眉头微蹙,“殿下在问什么?”
“都这会儿了,殿下还能问什么……您也是来审问的吧?殿下就在长生殿后的正屋。”
陆子溶道了谢,进入长生殿所在的园子。这园子里树木葱茏,只有主殿是苍翠色圆顶,是仙教祭祀之处,陆子溶从未进去过。他绕过主殿,后头的居所与寻常宫室无异,傅治应当就住在正中央规制最高的那间。
远远地,陆子溶便听见屋里传来人声,走近的脚步却放慢。正屋前掩了一排柏树,外头守着傅阶的随从,以及几名禁卫军兵士,应是被派来监视傅治,防止异动的。
他没走正门,而是绕到树后,避开守卫的视线来到屋侧窗下。透过半开的窗子,他看见屋里统共只有三人:傅治、傅阶和……尹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