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思索着, 外头传来两声轻轻的叩门,一个声音问:“陆先生醒着么?”
此人不会是傅陵,不然在他面前不会如此小心。陆子溶遂道:“进吧。”
见到来人时,他微微一愣。李愿是东宫客卿, 跟随主人来到边境并不奇怪, 可想到前世的经历,他很难将那些阴沉心思与眼前这个面目和善的年轻人联系起来。
“找我何事?”陆子溶问。
这一问弄得对方有些窘迫, 李愿挠了挠头, 垂目一笑, “属下是东宫门客李愿,先生兴许不记得了。从前先生在东宫时便十分仰慕, 听说您到了殿下这里, 便想来探望, 看看您可有什么需要。”
他将一个食盒放到桌上, 腼腆道:“也不知您用得着什么, 只带了些点心, 给您解解闷。”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一世的傅陵太讨人厌了,陆子溶望着眼前这明显不安好心的人都觉得顺眼了不少。
他扶着窗边艰难下地,要去桌上待客,“那便同我说说外头的情形吧。”
李愿赶忙上前搀住他,往外头望了一眼,“您许久不曾出去了吧?外边日头好,也不冷,我扶您出去走一段?”
陆子溶纵然不爱出门,一间屋子待一个月也受不住,听说「不冷」二字,便点点头,裹上大氅,“我如今腿脚发软,一段可走不了,在门口坐坐就是了。”
到了院子里,陆子溶才发现自己也只能在门口坐坐。
此时傅陵到前厅会见官员了,门口的桌椅空着,可再往前,院门之外却重兵把守,一整圈围得死死的。单看那些侍卫的身形站姿,陆子溶就知道其身手不俗。
再往上看,周围的建筑他没有认识的,只能看出仍是舜朝的风格,应该已不在凉州。这样的气候,当是秦州、幽州之类。
算不清位置便搬不了救兵,不过正好,他觉得致尧堂如今的力气也很难对付这一圈侍卫。
陆子溶由着李愿扶到靠院门口的石桌椅处,二人坐下聊起外头的形势。门口有个健谈的侍卫,站久了无聊,便也时不时附和几句。
陆子溶这才知道,自打玉盈会露面之后,凉州陷入了貌似的平静。百姓没有闹事,官府也没再驱逐齐务司驻凉州的使者。舜朝将捕获的凉州乱民悉数释放,边境商贸如常。
但众人都隐隐感觉到,这不过是风雨前的平静罢了。
正谈到深入处,石桌旁不知何时又坐了个人,状似无意问:“你们在说什么,也给我讲讲?”
听到这个声音,陆子溶心下一凛。
李愿连忙起身行礼,“回殿下,属下和陆公子不过是在闲话家常罢了。”
“闲话家常,”傅陵挑眉,“「风雨前的平静」莫非是在说天气?”
听到这里,陆子溶已经想走了。可才一起身,袖摆便被傅陵抓住。
“我来猜猜你们说了什么——陆先生和侍卫正在商议如何从此处逃走,而逃走之后,则和这个姓李的双宿双飞,快活逍遥……对不对?”
陆子溶一言不发,夺回自己的衣袖,转身就走。
全然不顾那倨傲话音中微微的颤抖。
他不理解,若非重生一次,傅陵此时并不知道李愿心怀不轨;只是看见他们坐着说话,如何想到了这些?
不过,发生在傅陵身上的因果缘由,陆子溶不愿再为之费心,毕竟与他毫无干系。
院子里,那侍卫归队站好,李愿见陆子溶进去,便朝傅陵点个头,也跟进屋里。
只剩傅陵一人还傻傻地站在院里,脑海中不断闪过前世陆子溶被李愿欺负的画面。
许久他方才反应过来,本想做个姿态将此人赶走,但现在,好像先把陆先生赶走了。
他赶忙收起高傲的语气,径自向屋子里头追去。
进入陆子溶的卧室,傅陵发现已到了他午睡的时辰。陆子溶解开外衣上了榻,而李愿正帮他挂好脱下的大氅。
他愈发来气,待李愿出门,便动手拆了桌上的食盒,见到那些点心,便尽数倒出来,“我亲手做的吃食你不动一口,如今却收这些廉价的点心……我明白了,你不是不想吃,你就是瞧不上我,是个人都比我好!”
话音再没了傲气,越说越委屈。
陆子溶静静听他说完,然后翻身向里。
傅陵本就没期望陆子溶哄他,他以为陆子溶会骂他;可对方什么都不说,这是最可怕的。
他生怕陆子溶是没得和他说了,赶忙蹭到榻边,竟缓缓躺了上去,和陆子溶后背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
他没有看到陆子溶紧蹙的眉头。
“陆先生,你不在的日子里,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一句话出口,他的声音便开始打颤。
“从我九岁开始到现在,十一年,有十年陆先生都在我身边,我早已习惯了与陆先生日日相伴。”
“可芭蕉小筑走水那天,我站在火场前,他们告诉我找不到你了,我……”
“我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日子该怎么过下去了。”
傅陵忽然抓住对方放在身侧的手,“我拼命找你,大舜每一个州都有我派去的人手,就是掘地三尺我也要找到你……”
“放开。”陆子溶带了些讥嘲道,“找我做什么?把我关在你身边,做你一人的囚徒?这倒新鲜,从前我不过是太子太傅罢了,却不曾听过谁对自己的先生这般依恋。”
“我、我……”傅陵显然是被戳中了,“我”了半晌也想不出辩解的话。
他干脆从身后环住陆子溶的腰,将人圈在怀里,决然道:“我只想对你好,只想看你好好的,你相信我!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陆子溶的话音冰冷刺骨:“放手。听不懂么?”
他越是这样说,傅陵越是来劲,“我不会放的,我永远都不会放!”
陆子溶感到身上的手臂忽地用力,自己整个身子撞在对方胸口,耳边是对方呼吸的热气……
像极了前世某个旖旎的场景。
至此,他终于忍无可忍。
陆子溶掰了一下对方放在自己身前的手腕,发出「咔哒」的声响,而后转过身去,在对方肩膀、前胸、腰腹处的穴道上各点了一下;没有利器只能用手指,无法再像从前一样致命,但制造些伤痛还是绰绰有余。
“啊——”
傅陵突然惨叫一声,身体蜷缩着从榻上滚下去,捂住自己腹部。
他在战场上也受过不少伤,可没有一种外伤能像这样锥心刺骨,牵肠挂肚。就像……
——就像他思念陆子溶时,那从心底生长出来,如倒刺一般钩着四肢百骸的疼痛。
陆子溶瞥了他一眼,躺回去道:“你若再不知礼数,我每次都可以换一处,疼起来都是不同的感受。”
他又嫌对方那呜咽声惹人烦:“出去找一壶热茶,不能兑水放到半温,饮下便不痛了。”
其实什么温度的茶都管用,热茶放到温,这段时间算作惩戒。
傅陵只得跌出去,按他的办法做了。等疼痛缓解稍能自持,回来想再见他时,却见房门已然关上。
这院子里的门他都让拆了锁,但他虽执着,却不会不识好歹。他现在知道,陆子溶显然已经清醒,却对他的接近如此排斥,想来是他方法不对。
陆先生明明心里有他的。要怎样才能撬开他的心门?
傅陵觉得,只要他不放弃,终有一日能找到办法。
这段日子里,陆子溶频繁和致尧堂通信,他运筹帷幄之间,指挥堂众查清了玉盈会的线索。但问题是,由谁来当众指出这些事?
最好的人选当然是他自己,他的声望在玉盈会之上,百姓肯听他的话。可他如今困在这里,外头重兵把守,他自己身子也未好全,显然不能让元气尚未恢复的致尧堂来劫走他。
苦思良久,他最终打算直接向傅陵开口。
如若对方不答应,至少以后再也没资格口口声声说要对他好了。
这会儿已入了夜,傅陵白天和人议事有时会离开他屋子门口,现在应当回来了。他一回来便守一整夜,直到次日上午才离开。
这些天里,陆子溶似乎还是第一次主动找傅陵。他推门而出,门口只有傅陵搬过来的桌椅坐榻,再往外出到院子里,也只有侍卫站了一圈。
上次有过交谈的那名侍卫十分热情,见他出来,便主动发问:“陆公子有何需要?您吩咐就好,我们给您置办。”
陆子溶露出个淡笑,“没什么,出来看看。你们太子殿下还没回来?”
他话音一出,那侍卫顿时非常激动:“您要见殿下?!您稍等,殿下和各位官员在一起呢,属下这就给您叫回来!”
“不必麻烦……”
陆子溶话没说完,对方却先跑走了。
这里是幽州城内的一处小院,傅陵自打日夜守着陆子溶之后,把会见官员的地方也挪到了这里。
前段日子他的确无心政事,自打找到陆子溶之后,尽管陆子溶并不怎么理他,他的干劲也多了不少。但仍旧只处理要事,分给官员的琐事没力气盯着。
这次的要事是凉州抚恤的问题。凉州官员要赶走齐务司使者,大舜何尝不知,只是没什么特别好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