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陵不明所以,随口回答:“凉州产盐,是百姓生计之必需,若能收复,便省去了高价购盐的开支。况且凉州与中原本为一体,理当收复。只是凉州人不信任大舜,故而需要拿出诚意。”
“收复凉州能节省开支——的确如此。但臣请问殿下,国库收入增加之后,殿下代理国政,欲如何花费?”
傅陵皱眉,“旱涝,流寇,贪腐,治军,收复故土……哪个不要用钱?”
尹必勾起一丝笑意,转头望向座上的皇帝。
“宫里不日便要重修长生殿,更要用钱。前些日子朝会上提过,殿下怎么忘了呢?”
四下肃然。
傅陵当然不是忘了,只是觉得这钱不该花。
傅治明白了丞相的用意,叹道:“朕已将齐务司交予太子全权负责,凉州情状朕一概不知,自然不能贸然下旨。若太子执意如此,就写个折子详陈,朕自会批阅。”
傅陵冷笑,这一套程序走下来,凉州早就炸锅了。
他忽然想起陆子溶说的话,没必要招惹傅治,就算不会把他怎么样,想要恶心他也绰绰有余。既然此路不通,傅陵便打算离开。
他一转身,发现傅阶的画纸上竟全是竹子。
二人目光相对,傅阶夸张地一甩画笔,“今晚是小年家宴,三弟来了尽说什么凉州,真是心怀天下。”
傅陵早就心绪不佳,听见此人这样叫他,便撒起气来:“凉州情势危急,孤代理国政,故而无心贺岁。等济王殿下何时前往封地,自然就明白了。”
济王早就过了就藩的年纪,赖着不走的事众人皆知。他仍未听懂「代理国政」「济王殿下」这般措辞的意味,“三弟这样说就不对了……”
“济王!”坐在皇帝旁边的沈妃打断了他,她是傅阶生母,今日的宴会也由她主办,“皇室家宴亦是国事,你见到太子殿下,行过礼么?”
傅阶虽不服气,却很听母亲的话,一脸不忿地给傅陵作揖,也改了称呼。
傅陵炸起来的毛总算捋顺了些,他大度地摆摆手,指着那幅画道:“年节时画什么竹子,早闻济王擅丹青,不如画些吉庆的——鲤鱼跃龙门怎么样?”
他看着傅阶犹犹豫豫答应的神情,忽然又不想走了,自在上首坐下饮酒。
附庸风雅之人学画,自然先学梅兰竹菊,学完传出擅丹青的名声,说不定就不学了。
——又哪里画得出鲤鱼跃龙门呢。
果然,傅阶起初还故作从容自得地挥笔,可画了条四不像的鱼之后便额头冒汗,是藏不住的窘迫。
众人看了那画,纷纷侧开目光聊些有的没的,再无人提起济王;
傅陵悠然抱着双臂看好戏,直到东宫的仆从凑过来,悄悄在他耳边道:“郑管家传话,陆公子到书房寻您,没寻着便在门口亭子里候着,劝不走……”
傅陵微微蹙眉,“这大雪天的……他有要事?”
“您看吧。”仆从递上信笺。
老郑传话细致,将此事前因后果详尽写出。傅陵一眼扫过去,便注意到最后几个字——
“没什么,就是想他了。”
傅陵唇角微挑,想做个轻蔑神情,眼中却盛满笑意。
他挑了个时机,起身作礼道:“家中有事,先告退了。”
比起看傅阶出丑,他更想看陆子溶想他。
这话一听就是托词,却被画不出鲤鱼的傅阶抓住,浓浓几个墨点甩在画上,朗声道:“今日是小年家宴,太子殿下尚未成婚,何来另一个家?”
傅陵本来着急走不愿理他,忽然想起陆子溶和此人的渊源,便随口瞎编:“我虽未成婚,但前些天要了几个宫女回去,因为是宫里的人,我全给惯坏了,什么小病小灾都要我去照顾。”
“不过若二哥想让我等着看这幅画画完,倒也不是非要回去……”
“我……只是问问,并无阻止的意思。”都说了是宫里的人,傅阶在沈妃严厉的目光下缩了缩脑袋。
傅陵踱到画架前,“说来今日生病的这位陆姑娘,以前曾在二哥府上做事,辗转到了东宫。”
接着是只二人可闻的音量,字字咬牙切齿:“如今他是我的人了。从头到脚,从身到心,全、都、是、我、的。”
说罢,他没看任何人,大步出了暖阁。
作者有话说:
陆姑娘:?
榜单原因,下次更新时间周六10点
第16章
亭子里,陆子溶本就穿得厚实,又有火盆在侧,并未感到寒冷。想起方才信上的内容,他心里乱糟糟的,不由得离开亭子在院中踱步。
天色已然全暗,纷纷雪粒飘落,薄薄地积在肩头发梢。他仰首,侧脸的轮廓精雕玉琢,眉头却微微拧起,深沉目光停在遥远不可及之处。
寒风卷起沾雪的衣摆,病弱身躯之下,公子遗世独立,亘通今古。
耳边渐渐出现人声,陆子溶余光里看见来人,也看见对方发现雪中的自己时,那惊艳愣怔的神色。
傅陵匆匆走过来,一把将他护在怀里,口中却轻蔑道:“自作聪明。你就是把自己弄病了,我也不会有半分心疼。”
而后揽着他往宫殿方向走,“我不过六天没见你,你就这样折腾自己。我怎么不知道,陆先生也有如此多情的一面?”
陆子溶藏好唇角的冷笑,仍是一副顺从的样子,只有意无意在他怀里打了个哆嗦。
“不和你计较了……先进屋。”
从亭子出发,最近的屋子便是书房,再往远处走又要沾不少的雪。
没别的选择,只能是书房。
一进书房,傅陵便扒下陆子溶身上带雪的斗篷,从坐榻边的矮柜里翻出一条毛毯裹住他,而后让老郑升起炭火。
觉得对方暖和了,他坐到桌旁铺开纸,一边蘸墨一边道:“我有份文书得亲自执笔,今夜要写完的。陆先生等我一会儿。”
这正如了陆子溶的意,他表面做出焦急又克制的神情,实则状似无意地踱去书架旁。
以前他在东宫教书,大多是在厅堂上,除了太子本人,也有一些官家子弟和伴读。晨课后众人都散了,只有少年傅陵缠着他问这问那。
再把他缠到书房去,让他一整个下午都陪着自己。所以这间屋子陆子溶很熟。
靠门口的书架,放的是东宫里众人平日呈上的文书。他假意随手翻阅,东宫用的纸上压了龙纹,只有仔细观察才能分辨……
——方才那只白鸟带来的纸,就是龙纹纸。
先前陆子溶吩咐致尧堂去查怀安楼被封的始末,查为何京州府能迅速找到它,海棠便弄来了这张纸条。
纸上写着怀安楼的具体位置。东宫之人能得到怀安楼的位置,这愈发说明,傅陵很可能与它有关。
而陆子溶此行,正是为了弄清纸条是何人所书。只有太子的书房,才能找到东宫所有人的笔迹。
翻找着书架,他很快便在一份不起眼的贺表上发现了类似的字体。其作者他也熟悉,正是李愿。
怀安楼覆灭那会儿,李愿才到东宫没几个月。刚来就做这种勾当,很难不让人怀疑他的目的。
陆子溶将那份贺表也塞入怀中。原本在这轻手轻脚,忽然听见身后傅陵响亮的话音。
他叫来老郑,举起才写完的字纸道:“你现在拿去前殿,盖上孤的那枚监国玉玺。明日一早再去衙门里,补上齐务司、礼部的印鉴。户部也可以问问,不肯便罢了。你亲自去,要快,明日你回来后,立即启程。”
老郑领命去了。陆子溶转过身,“明日启程?”
“唔,”傅陵往椅背上一靠,双臂枕在脑后,“凉州又出事了——我懒得同他们扯皮,亲自去一趟。十天半个月也就回来了,你好好在东宫歇着,就陆先生那身子,也不能带你出去折腾。”
陆子溶没想到他如此雷厉风行,沉声道:“请殿下允准臣随行。”
这话一出,傅陵眼中便现了愠怒,冷哼一声,扬起头不看他,“上次是陆先生自己说的,事事听孤的话吧?这才几日,孤不过稍一冷落你,你就不乖了……”
说着剜了他一眼,“就该把你关在芭蕉小筑整日绑着。一个床笫间伺候人的,竟敢在孤眼皮底下兴风作浪,真是无法无天。”
以前陆子溶听见这种话,总会装出一副痛苦模样。可如今这几句,他是真的被伤到了。
换做是旁人,以现下他的境遇,肆意羞辱他也不会动容。可那是傅陵,是他教了十几年的学生,他曾寄予厚望……
陆子溶略一感慨,便收拾好心思,缓缓走到傅陵面前,将双手并在一起前伸。清冷气度难以遮掩,他只好在眉眼间添了几分怯懦,几分顺从,几分痛苦,几分执着。
“凉州边境的情况,臣更为熟悉,况且臣于齐务司任职期间与当地人多有来往,施恩布惠也不少。若要与凉州人交涉,臣愿出面,为殿下分忧。”
“殿下不放心,一路绑着我就是了。无论我在外头有何建树,回到房里,我都是用来伺候殿下的。”
一番话说得卑微至极,陆子溶感到审视的目光钉在自己身上。片刻之后,他听见一声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