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样东西放在一起,陆子溶不是没有一些联想,但与现下情形结合起来多少有些荒谬,便没去深入。
转了一圈,他们终于从岛的某个边角处找到了金刚板。这些板子沿边摆放,似乎刚开始建造,但看那摆放的方式,显然是想将整个岛围起来。
关兽禽的话,用寻常铁栅栏就足够了。非要用金刚板,只能是因为——岛上物产丰富,若关的是人,就必须防止他利用岛上资源,造出足以逃跑的东西。
将这么大小的一座岛彻底变成牢笼,一千多块金刚板,的确差不多。
此处没有遮挡,陆子溶琢磨金刚板时,被岛上的工人注意到,对方道:“干什么的?离远点,这是官府的地方!”
“抱歉抱歉,我们就是打渔的,无意冒犯官爷,我们这就走!”傅陵跟对面打着哈哈。
“哎,还有个瞎子……”
这些人自然不认得陆太傅和凉州来的花公子,但陆子溶还是莫名担忧,忙让艄公掉转方向。
大致看清了岛上情形,陆子溶虽不能完全确定对方要对付什么人,但无论是谁,总归与「在仙岛建造庙宇祈求长生」的初衷相悖。
他得尽快回京,绕过尹必的眼线将这件事告知皇帝,由皇帝本人来阻止。
小船立即返航,回去还有些时日,陆子溶便靠在船舷上,将岛上情形画下来。
期间傅陵一直沉默寡言,陆子溶知道他双眼的疼痛就没下去过,也不让他干什么活。既然这几日都只是疼痛,那便再忍忍,等上岸后好好医治。
然而这天傍晚,陆子溶发现傅陵的神情尤其痛苦,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不时发出低低的呜咽。他去关心了两句,对方却一个劲说没事,他也不好再管。
当天夜里,陆子溶半夜醒来,听见房间外有人辗转反侧,伴随着痛苦的**。
他连忙起身出屋,见外间里,傅陵蜷成一团在榻上滚来滚去,走近了看,此人脸颊涨得通红,大口喘着气。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陆子溶坐过去握住他的手,对方却像摸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瞬间把手抽走,捂住自己的脸。
陆子溶心生疑惑,抬手解开他的蒙眼布,只见那双眼红肿充血,眸光仍似盲人般无神,眼球却不安地转动着。
“叫他们起来,给你煮一碗热水。我扶你上甲板透透气,再坚持几日……”
“别!”傅陵突然道,“别叫他们……”
都成了这个样子,陆子溶不懂他为何还是不肯让人帮忙,但还是听了他的话,没发出声响。陆子溶伸手扶他,却在触碰到手臂的一刹那,被傅陵慌乱地甩开。
“不要管我……”
傅陵缩到床榻的一角,抱着双膝,头深埋在臂弯里。饶是如此,陆子溶仍看得出他的脖颈一直红到耳朵根,胸膛随着呼吸不正常地起伏,身体过度的颤抖无法用船体的晃动来解释。
再加上方才他一再拒绝身体接触……
蓦地,陆子溶明白了什么。
“阿陵,”陆子溶轻拍他的肩膀,隔着衣料沿他脊柱一路描下来,扣在他身侧,“海水怕毒,意思是不是,沾了海水后,毒就能解了?”
傅陵拼命摇头,想要去掰对方的手,却已无那个力气,反倒被捉住。他全身紧绷,勉强从牙缝里漏出字句:“我自己试过了,不管用……不解了吧……看不见,也不碍着什么……陆先生,你放开我,别管我了……”
陆子溶冷冷道:“毒发了出来,你不解它,还指望像从前一样?这样下去,你今夜能不能过去还两说。”
说着,他整个把榻上的人捞起来,“跟我进屋。”
怀里的人挣扎了一路,陆子溶将他放到自己榻上时,也被他带得倒下去。到了这个地步,傅陵似乎终于克制不住,跪坐起来按住他双肩,突然俯身,疯了似的吻他。
陆子溶早就料到这后果,由着他去了。不料片刻之后,动作却忽地停下,傅陵拿起他一只手腕,贴着自己脸颊,红得发胀的双唇开合:“陆先生,你扇我两巴掌,我不清醒了,你快打醒我!”
陆子溶冷哼,“从前轻车熟路的事,要紧时候反倒不肯了?”
傅陵用指甲狠掐自己掌心,退去床角坐着,垂下脑袋嗫嚅:“我不能再犯错了……过去的事,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不能再犯更多的错……”
陆子溶侧身而卧,枕着一只手臂,通身舒展,素色衣摆堆叠满榻。轻淡话音出口,混了海上特有的腥气,亦多几分诱惑:“解毒而已,不必看得那么重。我曾用过你很多次,如今我借你用一次,算不得什么。”
“我和你不一样!”余光里,陆子溶见傅陵直勾勾盯着自己,一字一句咬得哽咽,“只有你才会把这种事看得无足轻重,我不在就随便找个别人,是谁都无所谓。我才不是这样的人!我前世今生只有你一个,其他都是骗你的!你以为我当年在芭蕉小筑那样对你,是因为我恨你、想要羞辱你吗?”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陆子溶闭了闭眼,他当然不是不懂。
脑海里思绪纷乱,但现在不是纠缠这些的时候,陆子溶才甩出一句「当真不用的话你就走吧」,却听对方同时问道:“陆先生,你还恨我吗?”
“什么?”
“我问你,你对我过去犯的错,还存有恨意么?多少都算。”
陆子溶只想了一下,“当然。”
“那好,”傅陵缓缓道,“陆先生可否到外头坐一会儿,等一刻钟再进来?”
第89章
陆子溶出了屋子, 在船舱里坐了一会儿。艄公们呼噜声震天,并未被屋中的声音影响。甲板上值守的堂众倒是被引来,确认了自家堂主的安全。
一刻钟后, 他听见傅陵在里头叫他, 便推门而入。看到榻上情形时,立即反手锁了门。
傅陵平躺在榻上, 被子遮住全身, 双手用一条衣带固定在床头。
“你这是……”陆子溶瞟了一眼他眼中愈发鲜红的血色,坐到榻边。他见傅陵偏了偏头,用下巴指着枕边的一个木盒。他取来打开, 发现里面是一堆乱七八糟的……
蜡烛, 灯油,竹板,木夹,细绳, 铁环……
船上能找到的东西不多, 但在有心之人看来,样样都好用。
陆子溶眸中一凛, 将被子掀开一角, 瞥过后又马上放下。
从头到脚除了个干净, 又束成这样,他自己挣不开, 还调好了角度, 当真方便得很……
“我想过了, 那段日子我并未真的害过你什么, 也不曾对你见死不救。你之所以恨我至今, 无非是因为这个。”
“过去我试图弥补自己的错, 但我现在才明白,切身的屈辱无法用其它的办法补偿。若要泄恨,必须以牙还牙。”
“陆先生总是那样清高淡漠,还不曾好好恨我一次……就当是帮我解毒,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听这几句话时,陆子溶的神情变了几变,从惊讶到鄙夷,再到同情和无奈,不过很快归于平静。船舱里有小小一扇窗,些许星光漏在地板上,海浪不舍昼夜地冲刷,只有这一船的呼吸是如此渺小、虚无。
“若我恨的是芭蕉小筑那些事,我早就杀你了。即便不到杀你的时候,单凭着恨意,我也会去杀你。”话音澄澈清净。
“从我入东宫任助教起,到那时是十一年。”
“我恨的,是那十一年。”
这是陆子溶第一次亲口说出他的恨意。
他不会为随便什么人浪费感情,只有曾经在意的人,才能在背叛之后,配得上他的恨。
从第一次见面起,一切付出的心血,一切共度的美好光阴,连带着他生命里最为意气风发的年月,都染上了恨的颜色。
前些年,他整日里只想着致尧堂,想着凉州,想着数不尽的天下大事;只要他不去想,那些私密的恨意就可以永远埋在记忆里。
若他没有遇见花继绝,兴许再也不会去恨什么人了。
“对不起,对不起……”
傅陵的话语断断续续,被固定的身体开始颤抖,眼中血丝终于汇成血流,从眼角淌下。他无法低头,狼狈模样一览无余。
陆子溶心下一沉,“不掰扯什么爱恨了。解毒要紧,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
他说着解下绳子,将傅陵的双腿并在一起,自己迈一只脚过去,与他正面相对蹲下去。
“等一下!”傅陵强行侧过身,从对方的动作就能猜到意图,他嘶哑道,“既然那么恨我,为什么不报复?!为什么要这样帮我?为什么受这委屈?”
“委屈?”陆子溶抬手解了他腕上的带子,“这里并非芭蕉小筑,委屈什么?”
他将傅陵托起来,自己顺势倒下,主动圈住他。
“因为感到了爱,才会感到恨。”
血泪滴下,漆黑的瞳仁盯着面前的人,分明什么也看不见,却渐渐发出光亮。
“不用绳子,还会吗?”
陆子溶一手将木盒扒拉到地上,一手掐了他一把。
“十一年而已。”傅陵支撑的双臂弯下来,动作比往常任何一次都更笨拙,却也更温和。他贪婪而虔诚,舌尖在对方的喉结上轻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