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大号的羽绒服占满了一个座位,还往外溢了不少,这角度看来,宛如一只用久了被人丢进仓库积灰的巨型兔子玩偶。
“小夏说确认,那肯定就是,听她解释好了呀,小万莫急。”接话的是席秀婉,山庄的前任女主人,观音像的失主。
“婉妹子当然不急,你的传家之宝是找到了,我们还没个影,能不急吗?”第三人从唐装口袋抽出一条手帕,沾了沾眼角,此人名侯秉钧,人称小侯爷,据说祖上乃是某朝登名在册的侯爵,建国以后避嫌改了姓,“我爸他老人家说了,见不着祖上传下来的青铜虎符,可死也不瞑目啊……”
“行了小侯爷,别滴你那□□尿了,瞎耽误功夫。”第四人谭晔瀚须发花白,与会中最年长的那个,拿烟斗磕了磕桌子,止住闲谈,“小夏,你说吧。”
“哎你们说到哪儿了?等下我等下我,我刚哄孩子睡着。”投影屏对面墙上的壁挂电视出现了一名中年女性的上半身,常颖,为山庄提供安保的公司是她父亲名下的产业。
见大伙的目光一致朝她,常颖做了个活泼的鬼脸,“没事儿,小夏,你接着说。”
夏礼白揉揉眉心,目光极快地扫过每个人。
席秀婉春双手捧着不久前失而复得的观音像,春风拂面。
万鸿洲锁定电视对面墙上的荧幕,在尚星琪和搭戏三人组之间游移不定。
小侯爷约是想起临行前老父亲的嘱托,抹了第二次平日不轻弹的眼泪。
谭晔瀚嘬着没点火的烟斗,神色愁苦寂寞——多半是犯烟瘾。
苏姐给在座的人沏茶。
常颖切了静音,正扭头跟画面外的人说话。
此间露脸的共计七人,三江流域排名前百的纳税大户,此间占了五个,苏姐在别的区域。
除了金玉满堂,六人还有个共同点,就是在过去八年内,每家都丢失了一件以上的绝世藏品或传家之宝。
当然三江流域失窃的并不止他们,这六家多少有些世族和事务渊源,相互有所来往,几相合计,组成了失物者联盟。
“那么我先从结论说起,流窜三江流域六年,近两年销声匿迹的小偷就是她。”侦探用激光灯指向尚星琪。
小侯爷拍案而起,“这小贼胆子也忒——”
谭晔瀚一眼扫过去,小侯爷举起帕子偃旗息鼓。
红色激光束飘向左半屏,侦探接着说道,“我们已经知道,陈小华因为工作便利得知观音像藏在山庄,继而找到王老大的外甥吴征,哄骗采药人杨红柱入伙,这三位是配合演戏。而这位——”
她举起遥控器,点选播放新视频,“是本色出演。”
视频没有打码,内容直播间的视频更丰富,从第一次面试尚星琪裹袖子揿门铃开始。
“你们看——”激光红点在星琪手上画了个圈。
“她会出自本能地减少或消除自己存在过的痕迹。”
她用卫衣裹手指揿的门铃,注意到摄像头,立刻拿手机挡脸。面试前,找苏姐问“直播打码的技术处理到什么程度”时是很巧妙地用指甲和指关节翻页。
山庄停留过的地方没留下完整指纹。
“短期记忆力很好,称得上过目不忘。”
用的时间不到普通人三分之一,且只看两遍就记下了四页纸的资料。期间,分心观察了其他面试者的形态举止。
复试时有理有据将了陈小华一军,声明他自己签署过接受高危作业的协议,还“好心提醒”他条款在第几页第几行。
第一天早上吴征和杨红柱的对话也能复述十之八|九。
“有自己克制恐惧的方式。”
被蒙眼送上塔吊吊臂,解开眼罩的刹那,除了杨红柱,其他人连滚带爬、鬼哭狼嚎,只有尚星琪没什么反应,自始至终也没有过分恐惧的表现。
“反应敏捷。”
上山庄过石桥时,吴征出现意外,尚星琪马上去扶苏姐,一点儿没碰到近在咫尺的侦探。
“对金钱不敏感。”
苏姐在最后测试的当晚提到数百万的观音像,二十万的奖金,其他人对此都有难以掩饰的反应,或询问信息,她低头看平面图,问的第一个问题是怎么吃饭。
“善于或者说习惯于变装。”
穿上厚厚的衣服,就能从偏瘦的体型变成大胖子,动作体态看不出丝毫违和感。
到这里,侦探播放了另一条视频,是她不久前给星琪看的,吴征打掩护,杨红柱去取观音像的片段。
这半分钟的视频在占去半面墙的投影屏循环播放了三遍,席秀婉不解地问:“你给我们看这个干嘛?”
侦探圈出河面上的石桥倒影,提醒道:“注意看这里。”
万鸿洲眼尖,“那个黑点,是人?!”
“没错,这就是杨红柱取观音像的整个过程。”夏礼白淡淡道,“她第一遍看就发现了。”
视频播放完,侦探的解析也告一段落。
小侯爷首先发问:“照你分析,既然小贼就是她,为什么不扣起来,还要把她送回去?”
“小夏。”谭晔瀚问,“你不告诉小婉观音像的位置就算了,搞这出放虎归山是什么意思?”
席秀婉抬了抬手,“我也不太明白,你一早知道观音像在石桥,为什么不告诉我,还让他们拿走?”
“不是一早知道的。”夏礼白道,“是那天晚上过石桥突然想到的。过去两年王老大不松口,是因为他不愿把东西分给外人,但山庄易手,道路重新改造,等石桥翻修,藏了两年的观音像必将重见天日,所以王老大向他外甥吴征透露了信息。我认为陈小华大概率也不知道藏东西的位置。”
那晚过桥时,吴征故意滑了一跤,是要杨红柱趁这个机会去取东西,但陈小华却拉了他一把,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吴征会表露不满。
“至于为什么放她走,两个理由。第一,她后面另有他人。”夏礼白拿杯盖拨了下茶水上的浮梗,不紧不慢道,“第二,她失忆了。”
满座哗然。
常颖在电视里说了好几句话才反应过来自己切了静音,打开麦克风正欲重复问题,万鸿洲已向夏礼白发出诘问:“小夏,你怎么确定她是真失忆还是演得好?要是她真的失忆,去后崖不会刺激她吗?重温创伤场景,是唤醒记忆的有效治疗手段。”
“这点我也觉得意外,也不排除演戏的可能。”夏礼白转向壁挂电视,“常姐,案发第四天驻场的安保主管是亲眼看到她摔下后崖的,我没记错的话,您说这位主管‘绝对’可靠。”
常颖试了试麦克风,故作不满道:“你这话说的,他是我堂弟,能不可信?”
“一位从事安保工作的专业主管和陌生人交谈时间超过两分钟,陌生人先询问他伤者的情况,又透露案发当日有第四人在山庄附近,他却无法准确形容出此人的样貌、年龄、体型甚至性别……常姐,他真的可信吗?”
谭晔瀚轻飘飘道:“她自己家的东西都看不住,弟弟出这样的纰漏,并非无法理解。”
常颖伸出涂了红色颜料的长指甲,威胁似的抓挠摄像头,“我告你们啊,明年开始我让我爸不给你们打折了。”
“……”
几人交头接耳聊了会儿,夏礼白轻咳一声,唤回大家注意。
“兔子情绪激动时有磨牙咀嚼的无意识习惯,过度思考则引发头疼,以及……”她顿了顿,略过“尿遁”这一条,“嗜睡,这些是大脑损伤的显性特征。”
“姑且当她是失忆。”谭晔瀚拿烟斗轻磕桌面,“小夏,你刚说背后另有他人,是说她背后有关系网,又或者,不止她一个小偷?”
“谭老慧眼如炬。”夏礼白轻轻颔首,“假定八年前在苏姐家偷完东西留下道歉信是她第一次行窃,推算下来,那时她的年龄尚不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甚至,没有分辨是非的意识。我认为直到两年前山庄失窃,她都和杨红柱一样,只是工具。”
这六个人之所以齐聚一堂,是因为那小偷不仅偷东西,还会留下一封道歉信。
最早是苏姐家祖宅失窃,一陈列架的清宫藏品,整整齐齐消去一半,架子上,夹着一张歪歪扭扭的手写道歉信,大意是取走东西十分抱歉,会给它们找个好去处。
其余五家,四张手写,一张打印,比苏姐家的简单,只有“抱歉”、“对不起”之类的字样,除了万鸿洲,多多少少都留有几件藏品,没有被洗劫一空。
“万老师家失窃发生在今年年初,七件藏品全部被盗,也没留下便条,是后来补寄的打印书信,这不符合她的作案手法。我查过海城大学课表,那时候正是期末考试季。不在场证明这段时间我会继续查验,不过我可以肯定,在万老师家行窃的是对方培养出来的新人。”
“这小偷也更新迭代的啊。”常颖长叹,又看向沉睡的尚星琪,“这小孩……我到现在也没办法把她和小偷画上等号,说实话,真没见过。留道歉信的小偷我也没见过,我老感觉是变相炫耀示威。”
“老赵,”夏礼白看向电视,“我知道你在。”
常颖扒拉过一颗光秃秃的脑袋,“立安”安保公司的二老板赵立斌摸摸光头,嘿嘿一笑,亮出两排大白牙,搂着常颖道:“我就说小夏肯定发现了,你老扭头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