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去年,她在邮箱翻到一封招聘邮件,她向侦探的一周工作室投递简历。过五关斩六将,最终成为侦探的助手及……搭档。
有些事情经不起深思。
她贪图安逸,于是让大脑继续封锁记忆。她告诉侦探,不好的东西她不要想起来。她真的不想记起往昔,所以,她没有及时想起公社,以及公社的可怕能量。
那段不堪回首的时光,她总是很轻易混入目标周围——“博士”指定的目标家总是有清洁工、家教老师甚至家庭护理的空缺。
每次,她都能提前拿到保险箱位置,门禁密码,房屋结构图,户主行程表。
公社有张细细编织的网,针对每个目标量身定制一套乃至多套方案——无论那些人家在寻常人看来多么可望而不可即。
公社对目标尚且了若指掌,她这样的虾米怎么可能轻易逃走?
哪怕所谓的“轻易”轻易是寒冷冬夜的破釜沉舟,是最终导向鱼死网破的绝望。
身负重伤的年轻人在这座游离于现代社会的小城很显眼,“博士”想要抓回她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但她不仅逃走了,甚至迷迷糊糊回到海城,过起普通生活,她补办的银行卡里还有一笔不多不少够她紧衣缩食生活两年的费用。
公社是化整为零的怪物,散布人类社会藏污纳垢的罅隙,于暗处窥伺。
要找她易如反掌。
为什么她能一直得过且过?
她恐怕并不是被抛弃的棋子,公社把她放置在不为人注意的角落,等待必要时机,再用她达成某种目的。
无论她愿不愿意。
那么,公社的目的是什么?
*
车身微微一震,慢行了几米,缓缓停下。任怀成从外面打开后车门,让刘卓下车。少年站在车外,视线在背包上游离。
半分钟后,星琪把包递给刘卓,慢吞吞地下了车。
任怀成主动道:“老人家不喜欢机动车,我们得走一段。”
星琪没问他老人家是谁。她乐观地想也许要见的人是“处长”的客户,而不是公社的主要人物。
各区域的“处长”和公社属于合作关系,并不是上下级。
直白地说,销赃的“处长”有自己的渠道,只要给钱,什么事都可以拜托给他们,至于能不能完成,就是另一回事。
但她感觉到刘卓很紧张,和看不一样,情绪的触角和波动通常只有同类人才能察觉。
她记得小男生,有次侦探让她去勘察海城尚未被监控网络覆盖的空白区域,男生故意露脸,然后跟踪了她一段时间。
对小偷——甚至任何干坏事的人——来说,露脸是大忌。
那位博士就很喜欢化妆,从来不显露真实面目。
进入林间,四周蛙鸣虫鸣,任怀成随口问刘卓在海城主要做什么。
刘卓大咧咧道:“送外卖送快递,有时候当服务员。”
说这些时,他望着星的背影,他多么羡慕她、崇拜她。
他在心里补了句:有时间也会学习。
星是大学生。
公社唯一一个。
星琪不怎么留意他们的交谈,踩着林间柔软的海绵步行道,她隐约看到另有一条过车的沥青路在草叶间——这地方和羡鱼村一样,虽说打着复古的旗子,该有的基础设施一样没少。
这地方有山有水有动有静,风清气爽。
虽说靠近水域,倒不显得潮湿,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出了林子,远处的青瓦白墙映入眼帘。
任怀成不再言语,刘卓则下意识放轻脚步。
他们都认识那位老人家?还是以前来过这里?
带着疑问,星琪裹紧衣领,在任怀成几番催促下进入朱漆木门。
建筑造型简朴,格局类似北方四合院,但不是砖瓦结构,屋檐和走廊采用透光材料,比旧式院落宽敞明亮。
院中水流潺潺,水里几尾红色、金色鲤鱼。
约是有人通报过了,星琪才走过影壁,主门走出一名手持半身龙头杖的华发老人,后面跟着一名青花围裙的中年阿姨。
拐杖装饰的作用大于实际功能,老人肯定过了花甲之年,皮肤已有暗沉斑点,气色稍显晦暗,像是疾病缠身。但他步伐稳健,腰背挺直,营造出矍铄的精神。
老人看到星琪,皱纹舒展,下耷的上眼皮将眼仁遮去大半,掩盖了说不出的阴沉,“你来了。”
星琪挑起眉头,做出惊讶的表情,“您认识我?”
对方给她莫名的熟悉感,她以前见过他。
“相熟的小友最近常跟我提你,说你差不多要来了。”老人空着的手指向右侧的玻璃房,虽然天光明亮,那房间早早亮起黄色灯光。
相熟的小友——博士吗?
星琪在老人身后进入房间,她一进去,感应门自动关闭,把其他人关在门外。
室内温度比外面高,星琪长舒口气,一路因寒意而僵硬的肌肉和关节总算松展,但心里的那根弦依旧紧绷。
老人家在摆放棋盘的方桌前坐下,“不用拘束。”
房间的隔音效果不错,室内有浅淡的松香的味道,一角假山盆景冒出云雾,不算干燥。
老人家在打量她,就他的年纪而言,这番端详可以解释为长辈对晚辈的关怀,但夹杂了说不清的琢磨。
他认识她,星琪想。
“我没有太多时间,老先生。”
老人笑了笑,“你跟老人家论时间不多,是不是太不给老人家面子了?”
星琪摸摸后颈的刺毛。头发被剪短,她总有种不安,好像被人强行扒下保护壳,时时刻刻都有人在后面盯着她。
她知道这是心理作用,不过也有可能任怀成和刘卓在外面看着她。
小男生多动症似的沿着院中的水流走来走去,不时趁弯腰逗弄金鱼的功夫,斜眼看里面。
任怀成拉扯了他几下,叫他安分点别乱走。
星琪垂下视线,落在老人的黑布鞋。
“我有失忆症。”她说,“今天是第七天,过了今天,我可能很多东西都不记得了。”
“我知道头脑糊涂的滋味,不太好受。”老人摩挲着手杖的龙头,木制握柄油光滑亮,像盘久的珠串经久浸润的光泽,“反正也拿它没办法,倒不如定定心,顺其自然。”
中年阿姨这时送茶点过来,星琪不客气地翻翻拣拣,盘子里有剥好的坚果,饼干,糕点,咸味居多,她吃惊地看到里面还有两块牛轧糖。
老人不紧不慢地帮她斟茶。
他斟茶不讲究仪式感,只是倾斜壶身,浅绿色茶水注满内纹星光璀璨的建盏,放到星琪面前,问她:“会下棋吗?”
桌上摆着一局残棋,星琪这方留一车一炮,对面少一炮,多一马。
星琪摇摇头:“不太会。”
“随便玩玩。”
星琪抬手拿起相,给炮提供垫脚。
“不记得我了?”
星琪惊讶于她内心的毫无波动,老者显山露水,她既没有“果然是这样”,也没有过分好奇,甚至一直萦绕着她的冷意也散去不少。
房间的香、气……种种一切似乎有安心宁神的作用。
除了嗡嗡的噪音——她听得到极轻极细的声响,有点像电子杂音。
星琪不动声色地寻找着噪音源,听到自己慢慢回答:“有很多模糊片段,我没法给你具体数字。”
记忆没有肉眼可见的刻度,她想起了七七八八,难免遗漏一两分细节,比如博士给她做手术的地方——是一座岛还是一艘船?
除了博士还有谁?
“你上次这副模样,大约还是六年或者七年前。”老人指着自己花白头发,星琪反应过来他在讲她的新造型,而后,他举高手杖,比划了一米五左右的高度,“那时候你才这么大点。”
上年纪的人两极分化严重,要么思维迟钝僵化,要么就是姜,越上年岁越是老辣。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可叹,物是人非,事未必休。”老头一边悠闲地说着话,平移车,与将军只有一步之遥,逼她的相回返。
年长者说话,星琪习惯望着对方的眼睛,老人的上眼皮呈一道斜斜的直线,格外刻薄,凌厉。
星琪低头看棋盘,记忆自然而然回溯到六七年前。
一般青少年这时大约是在初三或者高一,这时候她在哪儿呢?
哦,想起来了,她也在学校。
倘若不提那些不可与外人道的兼职,星琪的中学生活泛乏可陈。
她独守属于自己的秘密,几乎不与人交流。
白天,她是被老师重点观察的“差生”,不是补觉就是偷偷摸摸补作业。
当时的班主任是个精瘦却有小肚子的男中年,戴的眼镜很像啤酒瓶底,时不时突击检查,隔窗扫视教室。
巧合或是有人特殊安排,星琪的位置就在靠窗的位置,感受到的探查比其他学生多。
一开始星琪总是分辨不清他有没有在盯自己,后来她做过几次试验,发现只要手臂上竖汗毛,班主任一定在盯她。
之所以记得那班主任,因为他跟着她从初中到高中,也从初中窥探到高中。
到了夜晚,她是被寄予厚望的星星,执行公社教导她的“平均分配”,从富人家借取财物救济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