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想知道遥舟近况?”她试探开口发问。
“师父好吗?”溪涯顺着她的话接下去,却仿佛自己浑不在意。
华颜的心头微微一滞,她垂了眼眸,只觉浑身寒凉,千年时日太长,已长到连溪涯都将遥舟忘却了吗?
“她……甚好,还交代我等你的罚期过了,便带你去见她,她这千年来一直在等你。”
“去寻她?”溪涯眨巴几下眼睛,口中轻声念叨,似在思索着这几句话一般,许久后那灰暗的眼眸忽亮了起来,她仿佛一瞬来了精神,连连点头,“好,待我过了罚期,我去寻她。”。
她总算不必茫然,此刻已有事可干,以后也有地方可去,待她过了罚期,就要去寻师父了。
“我现儿该做何事?”
“遥舟罚你在人世为医百年,需得仁心为民,救人性命,广积善德,以消解身上的血债。”华颜冷眼与她相视,道:“你便从空州城而起,行医济世去吧,百年之后,我仍在这处等你。”
“好。”溪涯连忙点了头,“我这便下山去,行医济世,行医济世……我知晓了,定不违此命。”
她说着,连忙大步大步往山下行去,华颜凝望着她的背影,忽就垂了腰,将手缓缓搭在心口那处,微微压了紧。
“你的小徒儿……快把你忘了,你若在此处,该觉得这是好事情,她忘了你,就不会为你的死伤悲痛苦,就不会因执念于你而饱受折磨……”
“可遥舟,忘却曾今一切……活着……多么可悲啊……”
溪涯一路下了山,想起自己还缺些行医要用的物件,便径直去了一家医馆,买了些银针纸笔,去了茶馆,付些银两借了一处地方,自己竖一个牌子,牌上写了四字,“医病救人”,而后便耐心等候。
最初几日来的人甚少,她却也不着急,坐诊几日,终于有了病人。
她听从遥舟所言,只为救人,分毫不取,待的数月后病人多起来,便寻了个待租赁的铺子,办起一个医馆,一待就是数年。
数年之后,她辞别医馆中其他大夫,踏步去了别处城都,继续行医,而后数年再换一处地界,待得行遍了这一处凡世,已过去了数十年。
她行过荒凉高漠,去过茫茫草原,来过喧嚣呈上的都城,还去过隐匿于山林之中的小村庄。
每到一处地界行医,她便看过此处的事态人情,认识此处的人,冷眼旁观他们的悲喜离合、千姿百态,离别之时,也曾有人舍不得她,婉言想留她下来的,她皆拒绝了。
无论来到何处,她都自觉不过是个无意闯入的外客,此处终归不是她的容身之所。
她仍是兜兜转转,却已没了最初的壮志酬云,只想等待着百年时间过去,快些去寻自己的师父,她觉察到自己好似忘记了什么,如若见到师父,说不定便能想起来了。
距百年时日还有不过一二年,溪涯便又回到了空州城,她去自己几十年前办下的医馆那处察看,惊觉那医馆已扩建,规模甚大,占据了数个商铺,令她不由咂舌。
她也觉欣慰,又办起了老本行,寻一个茶馆,在外处立一个牌子,继续做个游医。
只是她未想到,还不等她去寻华颜,华颜便先来寻她了。
那人来了却不先找她,只缓步进了茶馆,津津有味地看她给人诊脉,直到晚午她收了摊子,才缓步出来,笑道:“比起百年前,有了几分凡尘气息,不错,这才称得上神莹内敛。”
“华颜仙君倒是未变,仍然根骨清隽。”
华颜失笑,道:“还学会了溜须拍马,看来凡世的烟尘气息果然了不得。”
溪涯的神色隐隐有几分波澜,略激动地出声问她:“华颜仙君这就带我去寻师父?”
“……我给你带了一封信,你暂且先看看。”华颜微微抿唇,从衣袖中取出一个信封,递给了她。
她双手接过来,略为诧异,拆开那封儿,将信纸拿出来,自第一行起,仔细读着。
其上不过写着些遥舟对她的嘱托,上到不应与太虚为敌,下到每日勤加修炼,事无巨细,一一列举。
她看完抬了头,却是莫名觉得惶恐,抬头望着华颜,问道:“师父她……”
“羽化去了。”华颜一字一顿,轻声回她。
“羽化?”溪涯似一瞬未能反应过来这词是何意,半晌才回过了神,手足无措地问道:“可你于我说,说,说她……仍在等我……”
“她不许我在你出了结界就告诉你,怕你伤悲。”华颜轻叹了气,“她羽化一事,已过去近千年……”
心里仿佛一瞬空落,溪涯呆愣地望着她,灵台之中反应不过来这事,她这百年游历,只为去寻那还存在于她记忆中的人,可现儿却得知,那人……已羽化去了……
她莫名觉着虚假,只觉适才听到一切,许不过一场梦境,梦醒之后,遥舟就仍在何处等她,她去找,终归是能找到的。
华颜凝望着她,开口问道:“你如何打算?可要与我回天界?”
“不了,”溪涯只怔愣地摇了头,“还不到百年,罚期未过,我仍是该行医救人的。”言罢,她背起药箱,失魂落魄地离去。
第一百零七章
溪涯往后的日子如常,背着个小药箱,仍是日日在茶馆旁行医,来往的人多,就诊的人也多,她一一耐心接诊,面上总是带着笑的,久了,空州城便几乎人人都知,哪街哪个巷子里,有个不收分毫报酬的游医,待病患如故友,未曾有过不耐神色。
一日复一日,一年又一年,她已不再计较时间飞逝,只每日重复这一件事,仿佛余下其他都不放在心上。
华颜仍来过几次,劝她一起回天庭去,可她却仍是婉言拒绝,只道自己的罚期未过。
师父罚她罚的太轻了些,她该给自己加些时日才对。
一日,待的她收摊之后,却未如往常一般回自己在城中租住的小房子,而是悠悠哉哉地踏步往城郊行去。
她预备要回山上木屋看看,到了荒无人烟的地界,就使了仙力,直奔山上去了。
她已许久未回来过木屋,遥舟的结界已破,此处也随时间流逝缓缓变了面目,溪涯扫开面前杂草,一步一步踏进深处。
木屋已枯旧,青苔遍身,木梁虫蚀,甚有一处屋顶塌了个大洞,几乎看不出往日模样。
溪涯轻而又轻地推开了屋门,甚有几分怕自己力气大了,这屋不会一瞬倒塌了去吧。
进屋去看,满地的灰尘,有几只虫豸见有人进来,慌慌张张地逃走躲起来,溪涯抬手扫去些蛛网落丝,把屋内景象看了一圈,只见往日熟悉事物都已化为腐朽,只深叹息一声,就预备转身离去。
忽有一处古怪入了她的眼,她的视线便落在那处,是侧屋的窗子,微微开了一条缝隙,窗沿边上的灰土不见,好似有人曾翻窗进来一般,但屋内地上分明都落着一层的灰,看不见半个脚印。
她皱着眉头,缓步往侧屋行去,行到窗前一看,丝毫未见其他踪迹,再往室内去看,地上灰尘仍是铺了一层,角落的木床木柜也如常,墙壁上……她的视线落在一处,停住,便再也动不了了。
她仍记得百年前她离开的时候,此处分明还未曾挂着什么物什,而现儿,却多了一物。
多了一柄青竹长剑,剑甚简单,不过一棱一锋,剑柄无挂穗,茎和镗上也无甚花纹,它安静地挂在那处墙壁,与周围景物甚是融洽,仿佛它本就应该在那处一样。
溪涯认识那把剑,那把剑曾融入她天真的爱恋,也曾陪伴她左右,而后毁于她深爱那人手里,至今再次相见,足足有千余年。
甚是奇怪,她闭关千年,游历百年,如今虽记得师父名号,记得师父面容,却已记不清自己心中曾深藏的那份对师父的情意,可如今见着这把剑,那古井无波的心里却仿佛被什么拨动了涟漪,它好似刺破了自己心中某些外壳,让她竟感觉到心头隐隐作痛起来。
她用双手取下这把剑,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温柔地摩挲着,眉目低垂,仔仔细细地望着其上痕迹,忽有一刻,猛然发觉这剑上边竟无有丝毫落灰,她一愣,而后心脏“哐哐”直跳起来,这便抱着剑跌跌撞撞地跑出屋子,向着木屋周围来来去去地察看起来,心头激动难耐,希望能看见自己期盼的那抹身影。
可却无有,她将自身仙力释放出来,在山中仔细搜寻,却也未曾发觉那熟悉的气息。
她不由惊慌起来,一头扎进了树林之中,口中呼唤着“师父”,顺着下山的小道,一路小跑着追下去,但直到下了山,天色已逐渐灰暗,她仍是未能追到什么。
她停在山脚之下,人烟之外,回头去看只见树木森然,空州山仿佛沉睡中的巨兽,匍匐在她背后,寂静无声,前头是空州城,如今入了夜,却也仍旧处处喧嚣,再过几日是秋收之际,城中要办起灯会,定还是如千年前一般热闹。
身前身后,都非她的容身之所……
她将寄遥紧紧抱在怀里,似只有怀中这青竹剑才能予自己片刻安宁温馨。
她本以为千年时日太长,自己已忘却曾挚爱的那人,可现儿才明了,她一丝一毫都未曾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