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明的眼睛微微发红,像是哭了一百遍一千遍,盈眶的眼泪倔强地不肯落下,可双目一接那剔透的晶莹一目了然。
他双手握住赵辞的肩膀俯下身,压着声音说:“阿辞,我是公孙明啊,你怎么能够忘记我。”曾经有一个传说,有一丈夫出海捕鱼,长久未归,女子日日等待在湖畔张望,天长地久她就成了一尊望夫石。如果石头能够说话,语气也差不离是这般的企盼了。
赵辞低下头:“我真的不是赵辞……”
“你从小习惯异于常人,第一次见面你握住我的手上下摇晃说是礼仪,但这礼仪根本闻所未闻;你又有自己独特的句读手势,这也是从古至今第一人了;还有我教你如何与葛东交手的方式你分明也牢记于心。你说你不是赵辞,是其他时空的灵魂,如果真是这样,为何你会记得我和赵辞之间的事情?”
公孙明自平安客栈相见就看破了他的内在。握手礼、问号手势、击败葛东的招式等,诸如此类无一不表示,他就是赵辞。
赵辞满腹惊疑,但时间紧急,他根本不能去细细追究,只得打个哈哈跳过这个问题:“我、我不知道……公孙明,也许之前的赵辞也来自我那个时空,又说不一定我和赵辞共享了部分记忆。具体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
“或许你确实失忆了,你就是赵辞呢?”公孙明满怀期待地说。
赵辞摇头:“不可能,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他固执地油盐不进,这不是在探究真相,而是在把公孙明推到千里之外。
看着他缩成鹌鹑的模样,公孙明的心逐渐冷了下来。
他是赵辞又如何,不是赵辞又如何。他终究是琵琶别抱,不闻旧人哭了。
公孙明哀痛当初的过错,他既悔恨又懊恼,种种悲痛的情绪好像银针万把统统戳进心脏,连呼吸都是刺骨的疼。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公孙明站直身体:“阿辞,你走吧,趁秦柯对你防备不多,今夜就下山。”
赵辞明白公孙明对自己的好意,可他没能救回江彦怡前不可能离开。
看他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公孙明狠下心拉起他推开:“你走吧,玉蛟我是不会给你的。”
“为什么?”赵辞藏在肚子里的牢骚终于随着耐心消磨喷薄而出:“玉蛟不就是一条蛇,江彦怡是人,公孙明,哪怕它是你的宠物你也该知道孰轻孰重。你莫非真视人命如草芥,铁石心肠如冷血动物。”
电光火石之间,公孙明毫无预料地出手掐住赵辞喉咙,力度之大足以将他重重地撞在墙壁上。
肉体撞击墙壁的声音闷声震响,赵辞疼得五官都皱缩成一个橘子,等舒缓过来睁开眼,咫尺距离的那双眼睛让他心里瞬间一寒。
“是的,我冷漠不知人情,分不清孰轻孰重。我只知道,我所爱者哪怕是一条蛇也远大于其他人命。”公孙明咬牙切齿地说。
那恶狠狠的意味让赵辞心惊,如果不是公孙明手上还留有余地,赵辞不敢保证他会不会朝他的喉咙咬上一口。
赵辞抓住喉间的铁掌,溺水者努力挣出水面吐字求救也不过如此:“那你要如何才会救他?”
冰冷冷的眼睛逡巡在赵辞面上,这打量让赵辞有种看到曙光的错觉。他双手握住公孙明的手腕,哀求道:“公孙明,我要怎样做才能让你去救他?”
话音刚落,眼前的脸突然贴近。呼吸喷拂在赵辞脸颊上,轻轻柔柔如羽毛搔痒,温热的气息让赵辞心头狂跳。
赵辞担心过激的他会做出什么事情,连声想要阻止。可一旦对上他的眼睛,再多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传言九天寒峰终年藏雪,曾有人说天崩地裂之时冰雪才会消融,万物尽数回春。谁会等到天崩地裂?这终究是一个传说而已。
但赵辞看到了。
冰雪消融练成水,滴在了公孙明的眼中。
公孙明闭上眼睛,藏起卑微的眼泪。他吻住赵辞的嘴唇,带着咸涩滋味的喃喃之音一点点地撩断他的心弦:“阿辞,我要你。”
他的话温柔如情人耳语,桎梏在赵辞喉间的手却强势地探进衣中。
第119章 寒山红枫漫如火(14)
山风越过湖泊,掠开树梢,撩开窗户撞破房中的静谧。
柳琳关上门窗守在门外,房内秦柯和公孙湘两两相对无言。
等茶香充斥整个屋子时,公孙湘抚着胸口苦笑:“你下手真是不留情。”
秦柯压下关切的眼神:“我已经放水了。”
“对,是我武艺疏漏不及你。”公孙湘说。
秦柯皱起眉头:“你练武总是敷衍了事,凭自己天资过人就恃才傲物,这点师傅当初就多次指责过,你却屡教不改。”
“但我教出了好徒弟。”公孙湘得意地扬眉。她常年舞刀弄枪,原该是个铿锵玫瑰,但此刻小儿女的姿态做来丝毫不矫揉造作,反倒有种不同寻常的魅力。
提到公孙明,秦柯也不生气怠慢,他看着公孙湘的眸光明亮,好似变回当年那个青涩的少年郎:“你总能称心如意。”是欣慰,也是羡慕。
公孙湘抚上他放在桌子上的手。秦柯的手微微一跳,像是被热炭烫到一样,但又乖乖地丝毫不动,任由公孙湘盖住。
“秦柯,你也能称心如意的。”
理智抵挡了温柔炮弹,这下换成他苦笑了:“我已不能再回头,而且行路过半,我也不想再回头。湘儿,你别劝我了,我意已决。”
劝阻如雨丝入湖,激起波澜又平静如常。公孙湘轻叹一声:“我父亲不平公主的遭遇,也因当初多方势力吆喝,所以才想着复国。但你可知道,赵玥是谁的儿子?”
“谁的?”
“萧恒。”这个回答不亚于平地惊雷。
秦柯登时站起:“你如何知道的?”
“我父亲是侍卫,他哪里知道孩子的出处。娘亲是公主的贴身侍女,自然知道赵玥来历。但赵玥身世一旦大白人世只会给公主蒙羞,故避而不谈。”公孙湘望着秦柯说,“所以嫣儿应是萧恒的孙女。你所谓复国,到底是复谁的国?”
秦柯手肘靠在桌上单手撑住额头。公孙湘给出的事实让他觉得荒谬至极,一直打出的复国旗号最后落入一个荒诞的局面。
他们千辛万苦想要将皇族后裔捧回帝座,结果这丝血脉却参杂着覆灭赵国的萧恒。
举事本也因不甘和愤怒,但有什么愤怒比得上公主也背叛了赵国来得更加耻辱呢?
“你入夜找我到底所谓何事?”秦柯抬起头问:“哪怕你告诉了我,我也不会再改变了。事实可以隐藏,只要赵嫣是赵氏血脉我们就能拉下萧庭川重回帝位。”
他和葛东等人回房后准备休憩一夜翌日撤退,谁知公孙湘差遣柳琳邀约,故而上门详谈。
公孙湘高声喊柳琳:“进来吧。”
秦柯戒备地按住腰侧佩剑。
公孙湘视若无睹道:“有人想要见你。”
“谁?”
“秦叔叔,是我。”赵嫣款款而来,柳琳关上房门继续在外守候。
赵辞不是自己亲哥哥这事,赵嫣也是无意得知的。
当时公孙湘摸着赵嫣的头感叹道:“你与你爹有三分像,秋水动人的眼睛,凝脂玉翠般的肌肤,还有悲天悯人的内心。”
赵嫣当时发问:“那哥哥呢?”
公孙湘扬扬嘴角意味不明地说:“他?”话未展开就如卷轴断裂,暴露的含义让赵嫣百思不得其解。奇怪的态度让赵嫣琢磨又琢磨,再结合公孙湘对待两人的方式赵嫣若有所觉。
她因病导致身量不高,发辫在日光下带着营养不良的暗黄色,站在明艳的陶陶身边像个小孩子一样。但她有一颗七巧玲珑心,擅长用楚楚乖巧的模样来掩饰敏感而脆弱的内心。病魔夺走她的自由,却给了她更多时间去观察揣摩别人的心思。
正如公孙湘所言,她在赵辞身边确实会感觉心身舒畅,好像病痛全消能够和正常人一样蹦撞跑跳。可她不愿意与哥哥成亲,公孙湘下令的婚事打乱了他们仨的相处模式。
她会察言观色,当然知道这两位哥哥早就互相爱慕。
赵嫣在成亲前夜怂恿赵辞找公孙明私奔。赵辞信誓旦旦地点头,一边难过地说亏欠了妹妹,一边又对妹妹的理解欢喜。但没想到,私奔不成,赵辞反而被公孙明捆回婚礼现场。
惊疑的赵嫣偷偷掀起红盖头,她从没想到会在赵辞脸上看到那样的表情,绝望又无助,迷茫又愤怒。
回到婚房,赵辞一屁股坐在赵嫣身旁说:“我看错他了。”寒枫山的夜风都没他的语气冷硬。
赵嫣猜不透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仍想帮助他:“那你还要下山吗?”
这次,她依然想要帮助哥哥。
赵嫣迎着秦柯走来:“我来顶替哥哥跟你走。”
秦柯站起身:“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见赵嫣点头,便怒目瞪向公孙湘:“公孙湘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后者怅然失笑:“之前再三逼我从赵辞和赵嫣间选择的是你,现在斥我不管她的也是你。”
“赵嫣是你亲手抚养长大的,你愿意看她跟我奔走在战场上?”秦柯大声问。
“我能承受。”赵嫣上前一步。
乖乖女一旦执拗起来比熊孩子更让人头疼,打不得又骂不得,疼在心窝中的宝贝连瞪一眼都觉得会让她受到伤害。但秦柯实在对这两人不能理解,他气笑地冲公孙湘说:“她是赵玥的独女,你就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