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提司──”沙尔呼唤他的忠仆,把连芳搁到一边,自己下床,点燃了火把。
那大汉微喘著气,跪倒在殿门口──
“怎麽回事?”淡淡地提问,但语音中透著微愠。
修提司也听出了那暗含的不悦,瞥了一眼主人精壮赤裸的上身,猜想自己又妨碍了主人的“好事”──
冷汗渗出些许。
“有人逃跑了──是个叙利亚王公……”
语毕,修提司抬头察言观色,沙尔扫了他一眼,又立刻垂下脑袋──
“……抓住他,然後五马分尸。”
沙尔垂下眼睑,对仆人简单地吩咐了一句──
看著修提司小心翼翼地往外退,突然男人觉得有点古怪……
这种时候总是聒噪的连芳…… 怎麽没有了动静!
他猛然回过头──
床上空空荡荡。
连芳……不在那里!
台德木尔的夜晚静得可怕……让人不由得屏气凝息。
亚述王子提格拉特帕拉沙尔并不是睁眼瞎子,一看到那空荡荡的床榻他就明白──那个他百般纵容的连芳,又一次“忤逆”了他。
也许……不是连芳,而是换了一个人的话,只要让侍卫把他抓回来,然後要杀要剐就随自己高兴了──反正惩治这样不听话的“奴隶”又不是第一次……
但这次,却有一股无名之火从心底燃起──那是种沙尔非常陌生的情绪。
还来不及细想,男人一把抓过自己挂於宫壁上的弓和箭,甚至没有召唤他的随侍,便径直奔到大殿外──
果然──看到一抹细长的影子,在昏暗的砖砌的长廊尽头,忽闪了一下──
不假思索地拉满了弓……沙尔瞄准了那个影子──
真是疯了!
连芳的心跳如擂鼓,脑中乱哄哄一片──
方才──也就是那男人注意力转移的一会儿,他陡然之间便生出逃念──那如同走火入魔一般、无法克制的念头──
明知道再怎麽逃,也逃不了多远……而且一旦被抓住,那後果难以想象!
可当脚一触到冰冷的地面,什麽顾虑都抛到了脑後──
逃吧……逃吧……无论逃到什麽地方,耶和华都会保佑你……
又一次想起依斯特丽的祝福──
连芳不是基督徒,但那一刻他真的希望上帝存在。
溜下了床……他赤著脚,就这样衣不蔽体地缩进黑暗,从大敞的殿门另一端奔向那遥不可及的“自由”……
突然觉得背後有风动──强力的风……
只一瞬,还没有闲暇扭头,自己的腰杆便被一只健臂揽过,惊呼同时被一只属於别人的手堵在了唇边──
身体腾空了,仿佛随即便要御风起飞……连芳脑中一遍清明──甚至在下坠之际看到了弯弓的男人── 一脸的阴寒还瞪视自己……那是愤怒的表情吗?
看到他的这个表情有种快意油然而生……
差点就忘记自己被某人抱著…… 自那高耸之处,一道坠下──
台德木尔说起来不算个大城池,但是千百年来,其高大石柱、壮丽的拱门及精美雕刻,一直都是人类文明的宝藏。 不光是这些,城中精巧的供水系统同样也令人叹为观止。引水管道由中空石柱组成,每节一头粗一头细,连接後严丝合缝,引来沙漠清泉。
“阿芙卡”泉──被台德木尔人称作生命之源,是因为她是哺育这座绿洲城市的“母亲”。
而且今次,这条“生命之源”真的拯救了两个人的生命──
黑夜还没有过去,原本像是被埋进棺材里的城市渐渐骚动起来──
连芳知道,那是喜欢赶尽杀绝的亚述人在搜寻逃亡人的下落,他这回没有失去意识,而且就目前来讲,还相当清醒的。
夜,很冷,也很沈。
连芳刚从冰凉的泉水中被人拖出来,衣袍也沾湿了粘在了身上……还赤著足……
沙漠的风中带著细小的沙粒,扑打在人身上不是闹著玩儿的──
更何况连芳的上身是几近赤裸的……他的嘴唇都已经冻紫……
真不知道这算不算“上帝”的佑护──从那麽高的平台上摔下来居然安然无恙……是侥幸吗?
没有要停下脚步,实际上是根本停不下来。
连芳在被拉扯著跑动间歇中,好奇地抬眼瞧了瞧紧紧箍著自己左手手腕的男人──
他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连芳也一样。
只能看到他的高大背影的轮廓……还有感觉到手掌中粘腻的触感……
连芳知道──那是血。
在高台之上,他拉著自己躲过了疾射来的致命一箭,自己的胳膊却受伤了……
“他”是谁?也是逃跑的“奴隶”吗?
……这些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救了他,他们还活著。
没有树木的遮掩,即使是夜晚,在被亚述人占据的台德木尔里躲藏并非易事。
城市的各个角落都弥漫著血腥和烧焦的气味,刚刚享用完飨食的亚述人正在搜寻著漏网之鱼。
现在,只需一点风吹草动便能招致杀身之祸──
突然──
“谁?!”
躲在暗巷中的连芳听到一个让他心惊的声音,拉著他的男人同时也收紧了握著他手腕的大掌──
“出来──”那是修提司的声音!
下意识地想向里退缩,可那不知名的男人却牵著连芳走出了黑暗──
只有修提司一个人,他全副武装,操著长枪威风凛凛──
天!为什麽偏偏是他──
连芳觉得小腿在不争气地抽搐──
任谁都知道修提司是沙尔的心腹!
看来这次真的是在劫难逃──
但是……
“你们走吧。”
修提司扫了一眼两人,却出人意料地冒出这麽一句。
天亮之际,台德木尔已无鸡鸣。
亚述人把俘虏的首级堆砌成一座小山,然後付之一炬。
沙尔注视著熊熊的火焰,一脸阴沈。
他彻夜未眠……可是在整座城池搜索都未见连芳的身影。
就连尸身……也没有找到。
他甚至有点後悔射出那一箭──
连芳……到底去哪里了──
“殿下……”
修提司在呼唤他的主人。
沙尔回神,突然发现他的忠仆正以一种古怪的目光凝视自己。
不悦地皱起眉头,修提司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不敬──
不过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军队已经在台德木尔滞留了整整一天一夜,现在士兵们都已经列阵在前,而大马士革则近在咫尺──到应该启程的时候了。
“烧──”
男人沈声,下了一道残酷的命令。一旁等候他发号施令的修提司立刻挥舞著手臂,向下属的军官示意点火──
干柴、布匹和被砍伐的树木……还有人的尸首被堆砌在一起,它们是最好的“燃料”──
相信用不了多久,整个城池便会乌烟瘴气──接著它便会被沙砾淹没……被历史遗忘……
这全在提格拉特帕拉沙尔的一念之间──
不过──
“等一下!”
正要引燃柴火的亚述士兵们听到这个声音,停下了动作,纷纷疑惑地望著他们的王子──
“算了。”
男人的口中吐出了两个完全不应该属於他的单字──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修提司惊愕地张大嘴,他那一向英明果断,被奉为神祗的王子居然在犹豫?!
沙尔没有理会异样的眼神,长臂一挥,直指西方──
“去大马士革──”
立即,欢呼声淹没了整个台德木尔。
当然,他们临行前不会忘记在丰饶的沃土上撒上盐和荆棘的种子──那是亚述加诸於此地的烙印。
亚述人推著沈重的辎重车,携著掠夺而来的战利品,启程了。
男人依旧是骑著马,走在队伍的最前端。
拉过马首,向著他征服过的城池行了一个注目礼──
“自由吗?”
他呢喃了一句似乎没有人听得明白的话。
不过修提司却知道他的主人在想什麽。
“你是谁?为什麽救我?”
连芳回首,问。
他正被人从身後搂著,坐在骆驼的背上,随著商队,横穿叙利亚沙漠。
昨夜惊魂的一幕还历历眼前,让人想起还不由得胆寒心惊,但此刻沐浴在几乎能灼伤皮肤的日光下,却没由来一阵感动──
好怀念的感觉……像是被救赎一般……
头顶上一阵低低的笑,出声的便是带著连芳逃离虎穴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