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之河 (vallennox)
- 类型:古代架空
- 作者:vallennox
- 入库:04.09
“别担心,你有足够的钱买茶叶。我认识一个端州[*1]买办,可以帮你要到好价钱。”
“谢谢。事实上不是茶叶的问题。”菲利普弄乱了自己的头发,“我不得不,我真不想提起这个话题,但我必须尽量节省。我有个弟弟,从出生开始就有病。就算只是多半个法郎,对我来说已经有很大帮助。”
“我很遗憾。”吕西恩咬了咬嘴唇,“衣服很好解决,我哥哥以前的房间里应该还留着一些,他现在几乎不回来广州了,用不上。你们的身材差不多。”
“好的。”菲利普深吸了一口气,“我不确定这……我的意思是,谢谢你。”
“我能问问他叫什么吗,你的弟弟?”
“雅克,和我爸爸一样。”
“很好听的名字。雅克就是你来这里的原因吗?”
“一部分原因,是的。”
“另外一部分是?”
“那不重要。”
在吕西恩的经验看来,人们推说“不太重要”的部分,往往意义重大,但你得用很多瓶酒和一把铁钳才能从他们嘴里撬出真话。而且那些各种各样的理由,最终都像沙洲一样,在时间冲刷下变形,缩小,消失。商船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一整年,足够荔枝树开花,果实掉落腐烂,然后从头再来一遍。足够旧梦破灭,足够死亡和新生。即使菲利普立刻启程返回,半年之后才能见到弟弟,也许那可怜的男孩早已下葬。吕西恩绝不会说出这个想法,但菲利普多半也明白。为了掩饰尴尬的沉默,吕西恩在一家卖雀鸟的小店前停步,假装被挂在门口的画眉鸟吸引。一看见客人,栖木上的一只红喙黑鸟停止梳理羽毛,展翅飞到画眉笼子顶端,沙哑地高喊“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那是乌鸦吗?”
“不是乌鸦,我们叫它‘鹩哥’。”吕西恩仰起头,冲鸟儿微笑,“很聪明,能学人说话。”
“它在说什么?”
“祝我们赚到很多钱。”
“那很好,不是吗?”菲利普冲那只双颊有黄斑的鸟儿做了个脱帽致敬的手势,“谢谢你,先生。”
店主打量菲利普的眼神变得古怪,吕西恩大声夸赞了鹩哥,催促法国人离开。鹩哥扑腾到另一个鸟笼上,仰起脖子,像是准备上台唱戏,“开饭!”鸟儿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响亮,一直到巷子另一边都能听见,“雀仔开饭!多谢!”
两人在芭蕉树下的摊子上买了绿豆汤,为了保持糖水冰凉,四五只大桶直接浸泡在流动的河水里,需要的时候才用草绳拉上来。太阳西斜,城市的噪音仍然没有消减的意思,捣米,磨刀,驴车辚辚,行将宰杀的猪发出凄厉尖叫,织布机微弱而单调的声音,不止一台,十几台。狗吠,木桨敲击石头,忽然,低沉的鼓声穿透这一切,缓缓荡开。
“糟糕,我们必须走了。”吕西恩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天黑之后外国人不能在城内逗留。”
“你也不能?”
“我也不能。”
“为什么?”
“你真的喜欢问难以回答的问题。”吕西恩快步往大东门的方向走,回头看了一眼,确认菲利普跟上来了,“我说过了,因为规定如此,林诺特先生。”
——
十几艘挂着灯笼的舢舨等在东濠涌[*2],守候那些需要从省城返回黄埔的人。灯笼映在水面上,令舢舨的数目看起来比实际上多两倍。吕西恩选了离他们最近的一条船,就着灯笼的光线数出零钱。船夫用竹篙一顶岸边的石头,舢舨悄无声息地滑向珠江。
商行区仍然很热闹,似乎有人围着英国商行讨债,传来打碎玻璃和折断木头的声音。吕西恩带着菲利普在阴影里穿梭,设法遮住自己的脸,免得被英国人发现,拉过去充当调停人。这种事以前不是没发生过,吕西恩丝毫不想重复这种经历。
两人从小菜园那一侧接近教堂,翻过竹篱笆,走向厨房。那里面亮着灯,也有人,厨房永远没有空置的时候。玛嘉利和孩子们趴在餐桌上,全都盯着竹笼,一只圆滚滚的白兔睡在干草上,闭着眼睛,粉色鼻尖不时抽动。桌子上排列着剪刀、抹布、针线和油灯。
吕西恩用指节敲了敲打开的木门。
姐姐抬起头,冲他微笑,眨眨眼,着手收拾餐桌上的物件,随手把沾着血的碎布条塞进煤炉炉膛里。孩子们挤成一团,目光从兔子移到菲利普身上,一个短发女孩把手臂搭在竹笼上,防备陌生人抢走白兔。
“你们可以把兔子带回房间里。”玛嘉利说,“只要你们答应不打开笼子,也不打扰兔子睡觉。你们做得到吗?”
一片高低起伏的“可以”。
“棒极了。现在和两位先生说晚安。”
又是一片高低起伏的“晚安”,只是更小声一些。吕西恩颔首回应,菲利普在他旁边咕哝了一句“晚安”。短发女孩神情严肃地抱着兔笼,率先出去了,其他小孩簇拥在她身边,似乎已经达成了某种沉默的协议,每走几步就停下来,等一个瘸了左腿、支着拐杖的男孩跟上。
“可怜的兔子被狗咬断了后腿。”玛嘉利把剪刀和针线收进一个牛皮提包里,皮革上印着“L. 鲍威尔医生”,来自一个三年前在长洲岛溺水身亡的英国船医,“介绍一下这位先生,吕西恩。”
“菲利普·林诺特,法国商人。林诺特先生,我的姐姐玛嘉利。”
“著名的姐姐。”菲利普伸出手去,玛嘉利笑了笑,没有握他的手,法国人尴尬地清了清喉咙,收回手。
“我能看出吕西恩已经诋毁过我了。”
“我从不诋毁你,亲爱的姐姐。”吕西恩坐下来,从锅子里舀出鱼汤,鲫鱼肉都已经煮烂了,变成浑浊汤水里的乳白色碎屑。玛嘉利取出面包,放到餐桌中央,支着脸颊,看他们进食,时不时丢给菲利普一两个礼貌的问题,询问适不适应天气,“代尔夫特之星”航行了多久,对广州城有什么印象,诸如此类,等面包和汤全部清空,她从提包里拽出一条小毛巾,声称受伤的兔子夜间需要保暖,请林诺特先生把毛巾拿去给孩子们。
“这个人是从哪里捡回来的?”确认菲利普走远,玛嘉利问。
“范德堡医生塞给我的。”
“那头老水牛今年又回来了?”
“可能不喜欢巴达维亚[*3]的天气。”
“说起巴达维亚,朱利安神父今天收到玛约利的信,她的丈夫在巴达维亚做起了咖啡生意,而且她已经怀孕三个月了,算上寄信的时间,现在就是五个月了。”
“真的吗?那太好了。”
“下次见到加布里埃的时候,记得告诉他。”
“我会的。”
姐姐叹了口气,交抱起双臂,手腕上的铜镯互相碰撞,叮叮作响。“有时候我非常想念我们四个人都在这里的日子。”
吕西恩下意识看了一眼煤炉旁边的墙,他和加布里埃小时候用炭块乱画的痕迹还清晰可见,“我明白。我也是。”
“你今天没有抱怨‘愚蠢的船长和愚蠢的海关’,这很少有。”
吕西恩低头看自己的手,忽然不是很想接这句玩笑话。玛嘉利等了一小会儿,轻轻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发生什么了?”
“我今天去见老师了,他让我和‘波尔图猎犬’一起出海,表面上是随船翻译,实际上让我监视葡萄牙人,回来报告给巡抚。”
“‘波尔图猎犬’不是一艘炮艇吗?”
“对。”
“你答应了吗?”
“我有别的选择吗?”
“就说你得了疟疾。人是可以一夜之间患上疟疾的。”
吕西恩忍不住笑起来,摇摇头,“我决定去。报酬不错,说不定回来之后巡抚会直接给我发通事牌照。要是运气很好,也许全程都碰不到海盗,之前‘达科马’号和鸿泽号一起巡逻的时候就没有遇到。”
“什么时候出发?”
“五天之后。”
“你确定你不想和加布里埃商量一下吗?”
“我自己能拿主意。总不能每次都哭着跑去澳门。”
玛嘉利盯着弟弟看了一会,拍了拍他的手背,“祝你好运,小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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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 今广东省肇庆市
[2] 这里的“涌”读chōng,指河海交界处。也常见于广深港一带地名(e.g. 沙河涌,葵涌etc.)。粤语中亦以“涌”称呼小河或水沟。
[3] 今印尼首都雅加达。
第6章 波尔图猎犬
要和葡萄牙船队会合,首先要到虎门去。尽管广州府多年来与这些炮舰保持非正式雇佣关系,至今依然禁止他们越过虎门炮台。但即使没有这条禁令,珠江水浅,河道曲折,本身就构成了天然障碍,于是这些大船都在伶仃洋下锚,散落在伶仃岛附近,方便修理成船只和整理负载物。
吕西恩和菲利普在雨中离开黄埔。江面笼罩在灰色的水雾里,雨水没能降低气温,仅仅令空气变得更加滞闷,大河的气味于是更加浓烈。吕西恩很早就发现河的气味每天不同,有时候像腐木和草根,有时候像暴晒过后被雨打湿的石头,有时候纯粹是淤泥的腥气。今天,在雨中,空气中有水草和一丝盐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