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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之河 (vallennox)


  他一个字也没提军火的事,也不敢提,害怕被那位匿名狗主的耳目听见。谁会从这艘葡萄牙船的非法勾当之中获益?巡抚?海关?还是掌握财政的布政使?以上所有人?
  巷子空无一人。因为早前的雨,石板还是湿的,年过半百的通事摸索钥匙,打开门。天井静悄悄的,小瓦炉里的炭块早就燃尽了。火柴和油灯就在门边,通事伸手摸索,但是一条绳子从背后勒住了他的脖子,他张嘴喊叫,但只能发出呛水似的声音。他乱踢的腿一度蹭刮到杀手,但对方一动不动,捂住他的嘴,扯紧了绳子。
  尸体躺在天井里。面目不清的黑影悄悄溜出房子,关上门。直到打下一更的时候,才有更夫提灯路过这里,巷子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异常。
  在河对岸,雾气笼罩的黄埔,加布里埃终于睡着了。


第23章 快板
  一场劫案。捕快前脚刚跨进门,后脚就下了结论,这结论很可能在谋杀案发生之前就定下了,并且不容推翻。说不清楚是谁通知官府的,同一条巷子的邻居在衙役踹开通事的家门之前都不知道发生了命案。加布里埃拐进巷子的时候,门外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和新年舞狮一样热闹——死亡总有这样的吸引力。
  盖着白布的尸体早在城门开启之前就运走了。加布里埃钻进人群,左右推搡,引起一阵恼火的咕哝,好不容易挤到最前面。一个懒洋洋的守卫歪在门口,看起来似乎根本没到能拿武器的年纪。他一边和加布里埃说话,一边用手指抠下颔的痘疤。不,加布里埃不准去看尸体,只有亲属才可以。不,加布里埃也不许去找仵作,一个番鬼找仵作干什么?不,没有什么可疑的,入室劫案,很不幸,然而很普通,守卫没什么好说的,也不想和番鬼浪费口舌。
  “如果是打劫,凶徒怎么进去的?这里没有踹门的痕迹。”
  “你怎么那么多事呢?行开,不要在这里闹事。”
  加布里埃深吸一口气,“我没有打算‘闹事’,我只是想明白为什么——”
  “行开,行开。”
  “能不能让我至少看一眼——”
  站在巷子另一头的捕快察觉了门口的麻烦,大步走过来,人群畏畏缩缩地分开,随即饶有兴趣地凑近,观赏官府的爪牙往奇怪的洋人头上敲一棍子,然后把人拖出横巷。加布里埃跌跌撞撞地走开,差点摔进水渠里。他坐在一棵大叶榕下面喘气,小心触摸木棍打到的地方,没有流血,但是已经肿起来了,疼痛感觉深而沉重,随着每一下心跳变得更明显。
  他久久地坐在那里,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也提不起精神去做。今天有天光墟[*1],趁墟回来的人们扛着担挑,或者挎着装满杂物的竹篮,全都用怀疑的目光打量路边这个垂头丧气的年轻人。刚才打他的那两个捕快从巷子里探出头来,环顾四周,大概是想看看加布里埃走远了没有。他赶快躲到榕树后面,滑进只有薄薄一层浅水的泄洪渠里,往大东门的方向溜去,他很熟悉这些长了青苔的水道。几年前,他和花蟹仔还和走私犯厮混的时候,这些交错的坑渠是逃脱追捕的捷径。
  消息很快溢出街头巷尾,淌到无数小舢舨上,经由码头到达黄埔,继续往外扩散。上午还是“入室劫案”,午饭之后就迅速变调,人们开始低声讨论形迹可疑的番鬼,推测是不是发生了争执,随后可怜的通事才成为了暴力的受害者。看吧,夷人兽性未泯的又一佐证,邵锦官居然还一天到晚和这些化外之民打交道,当然就出事了。到了傍晚,故事越跑越偏,变得更加凶险,渔夫都在谈论番鬼佬打死了省城里的一个通事。偶尔路过教堂门口的人都加快了脚步,紧张地四处打量,生怕凶徒从哪个角落窜出来,掐住路人的脖子。
  官府的人是在天黑之后来敲门的,带着广州海关的一个翻译,加布里埃没见过这个翻译,朱利安神父也不,可能是新近才来的。那人自称姓张,不会讲法语,用磕磕绊绊的葡萄牙语告知一脸惊愕的洋人,教堂立即关闭,所有人必须在明天中午之前离开黄埔,若是逾期停留,官府将会动用武力。
  “什么理由?”加布里埃问,张姓翻译马上面露不快,大概从未有过面对质疑的经验。他清了清喉咙,把手背到腰后。
  “还需要我说明理由吗?您自己明白怎么回事。”
  加布里埃摊开手,“不,我不明白,有劳您解释。说慢点,最好讲广东话,这样我们两个都轻松一些。”
  翻译的耳朵涨红了,可是开口回答的时候,仍然抓着错漏百出的葡萄牙语不放,也许不想让身后的衙役听明白两人的对话:“邵通事的死导致,”他在这里卡住了,竭力寻找“街坊”一词的葡萄牙语对应物,“……导致住户很不安,他们要求赶走番鬼。”
  “所以,早上还是‘入室劫案’,现在已经变成‘番鬼袭击’了。你们找到凶徒了?”
  “我不负责查案。”
  “既然邻居那么‘不安’,你们是打算清空整个黄埔商行区,还是只是我们?”
  “只是你们。”
  “‘邻居’的要求还真精确,考虑到他们多半没来过黄埔,也没见过教会的人。”
  “我,”接下来的话终于超出了翻译的水平,他换成了粤语,“真是没办法和你们这种人讲道理。官差没有即刻赶你们出去,已经宽宏大量,还那么多话说。听日中午,华光寺敲钟之前,就是最后期限,如果还有人留在里面,不要怪官差放火烧屋。”
  “给我们多两日时间收拾行李。”
  “不行。”
  “我们可以去哪里呢?现在也很难租船。”
  “这就不关我事了。”
  如果不是老神父及时拉住养子的手臂,翻译肯定要挨一拳了。翻译自己也看出来了,吓得匆匆往后躲,被门口的石墩绊倒,坐进一洼泥水里,两个官差把他拉起来,张姓翻译拍打身上的尘土,滴着水,骂骂咧咧地躲到官差后面,跟他们一起走了,跨上等候在码头的两艘小船。加布里埃站在门口,神父仍然抓着他的前臂。过了好一会,老人拍了拍加布里埃的肩膀,用瘦骨嶙峋的手臂抱住了他,年轻人略微弯下腰,回应这个拥抱。上一次他这么做的时候,需要弯下腰的还是朱利安神父。
  尽管谁都没有说话,但他们都明白,现在实际上只剩下一个地方可以去了。
  ——
  进入秋冬季节,澳门的酒馆和旅店老板们都暗暗激动起来,在睡梦中也能听见银钱滚滚而来的叮当声。自从各家东印度公司[*2]坍塌之后,散商花了几十年慢慢占满这些庞然大物留下的空洞,就像富有耐心的藤壶,逐渐覆盖整艘沉船。散商懒得在贸易季结束之后返回欧洲,部分原因当然是不乐意在发臭的远洋船上熬几个月,一部分原因是嫌路费太贵,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澳门的生意并不随着季节而终止。放贷的阿美尼亚人在这里长期驻扎,人们继续追踪茶叶价格起落,围着吧台互相打听行情。酒馆悄悄多了一家,然后又来一家,旅店也是,以便容纳前往印度的鸦片商,从印度尼西亚来找工作的水手,疯疯癫癫的“植物学家”和其他自封的什么“学家”,棉花买手,从美洲来的投机客,诸如此类。
  “H.M.S.飞燕草”号是傍晚进港的,众多英国商船之中的一艘,没有人多看它一眼。天色已晚,桅杆上并没有挂起表示传染病的三角旗,可是没有人下船,也没见到船长带着随从到岸上去喝一杯。这不太寻常,但也并不罕见,有些船长不那么喜欢离开自己的船,也许“飞燕草”号本身拥有特别庞大的烈酒库存。
  “我们明天一早下船。”吕西恩又讲了一遍,他已经把同样的话翻来覆去说了至少四次了,好像在彩排,“不要走路,租一辆马车,减少别人看见我们的几率。一到仓库,马上催促他们完成交易,把货物搬来,我去办出港手续,就这么简单。”
  “简单。”菲利普附和道,拧开一瓶酒,怀疑地嗅了嗅瓶口,再看了一眼标签,那上面密密麻麻地挤着斯拉夫字母,甚至无法想象该如何发音。法国人耸耸肩,倒出两杯,把其中一只杯子递给吕西恩。这两只玻璃杯近日至少装过五种不同类型的酒,看起来脏兮兮的。吕西恩接过杯子,直接喝了一大口,根本没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要是我能给我哥哥送一封信……”吕西恩开口,大概也意识到机会渺茫,叹了口气,没再想象下去,“他其实就在茶叶公司,我说不定可以游泳过去,如果这些窗不是那么小的话。”他用力拍了一下舷窗,澳门的码头无辜地在玻璃外面闪烁。关押他们的这个小舱室应该曾经是大副的房间,离船长舱只有一步之遥,写字台上散落着写了一半的商业信件和不再有用的航海日志,其中一些沾着喷溅状的黑色污渍,说不清楚是血还是墨水。藏在衣橱里的小酒柜已经被两个囚犯彻底探索过了。
  菲利普拉住吕西恩的手臂,让他坐下,再倒了一杯内容不明的俄国酒:“最后一杯,然后就睡觉。你自己说的,我们一早就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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