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从锣鼓喧嚣、彩衣缭乱的戏台上抽身而退,到了台下,到了人间。
人间也不是旧时的那一个,他也不是旧时的那一个。
现在是什么样呢,尚且不知道,不过总是再世为人,有机会往下走一走了。
最初几天,他还防备着佛荪再次发难,不过几日过去,一切如常,没人来找他的麻烦。
蒋小福觉得佛荪好像把他这个人给忘记了。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他没在意。
严鹤住回了楼下那间屋子,每日只管与蒋小福论些吃穿好眠的话,好似在家吃瓦片的富家翁。周麻子总觉得这位严六爷是赖在了这里,可再一想,人家先前受了小老板的连累,不仅没说什么,还肯照料小老板戒烟,也算难得,倒是不好赶出去。
这日晚上,蒋小福才得知严鹤与董老爷做了交易,如今那广珐琅的买卖,全凭阿良和董老爷做主了,而其中那些难相与的海盗,也与他无干了。他这个开疆辟土的人,只占一小份不起眼的份额。
“和吃瓦片也差不多。”严鹤告诉蒋小福:“你不是不喜欢这桩生意吗?正好我脱了手,乐得清闲。”
蒋小福靠在榻上,搭着半截锦被,脚放在严鹤腿上,似睡非睡的同他聊天:“那怎么还和姓董的搅合上了?”
“不知道。”严鹤似乎不大关心:“现在是阿良做主,都是他办的事儿!”
蒋小福看他撇得一干二净,有点狐疑,但又说不出反驳的话。
他其实想问问严鹤,以后打算怎么办,可是犹豫了一下,没有问出口。现在这个气氛太温暖静谧,让人不愿意增添思虑,只希望岁月不减,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冬日的风雪全攒在了过年那几天,仿佛爆竹孩童还不够吵闹,锣鼓戏腔还不够喜庆,非得下一场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才算新年气象。
蒋小福这个年是和王翠一起过的,过得很清净。师徒两没有什么亲密的话可说,但经过这些年,也有了相依为命的感觉。
守岁那天夜里,蒋小福说起那场牢狱之灾,竟然得知王翠也为他出过力。原来他有个旧相识,叫做陈银官,是个隐退的老伶人。王翠就是找的他。
“他现在改了姓名,叫做陈士云了。”王翠当着蒋小福的面,一刻不停地吃大烟,不是故意,是忍不住。“你是个眼里没人的,恐怕不知道他过去的风光。如今他虽然不在人前露面了,在有些旧人面前,还能说上话。”
他为了蒋小福专程挪动身体,去找这位陈士云。回来后还染了风寒,病了一场,缠缠绵绵地至今没有好全,但不严重,只是没精神。所以他从早到晚地吃烟,比吃饭还勤。
陈士云这个名字,蒋小福听着有点耳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但不大在意。他关心的不是这个。
“您肯为我奔波求人,我心里很感激。”
王翠笑了一声:“哼!”
他觉得蒋小福这样感激,反倒说明没把自己放在心里。可这番话他没说出来,因为他也有对不住蒋小福的地方。他们之间的恩怨不能掰开了细说,还是这样模糊着相处更好。
他一张嘴,还想再说什么,然而口水呛了喉咙,猛地咳嗽起来。
蒋小福过去替他抚了抚,被他挡开。他朝蒋小福比划:“行啦!回去睡觉吧!”
蒋小福问:“不守岁了?”
王翠打了个哈欠:“意思到了就行,我领情啦!还真要拉我一个老年人陪你熬吗?”
蒋小福本来也不想守岁,正好告辞回屋。
而他走后,王翠又拿起了烟枪。
蒋小福躺在床上,或许是比平时睡得晚了,反而没了睡意。
他想到了唐衍文,但没有过分悲伤,随着记忆漫无边际地想起来一些旧事,许久之后,他总算进入了梦乡。
翌日,他直接睡到了午时。
睁眼时,窗外明晃晃的阳光正洒在地上,冬日的太阳不烈,看着只是干净又亮堂。
他懒洋洋地不愿意起来,心里想起来方才的一个梦。
在梦里,他和严鹤躺在床上,没有说话,没有动作,只是贴紧了对方,近到肌肤的温度和彼此的心跳声都清清楚楚。一切就像这时的阳光一样,透着舒适。梦里的他也觉出了这种舒适,模糊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可十分留恋,不愿醒来。
蒋小福将被子拉到头上,盖住脸,心里觉得有点羞涩。
哪怕是梦见床上那点事儿,他都不会羞涩,可这个梦——他觉得太亲昵了。
第60章
赖床到午后,他起来吃了顿饭,又出了门,去见王小卿。
小卿见了他又惊又喜,挽着他的手道:“哎!师兄!我还想着去给你拜年呢,你怎么先来了!”
蒋小福被他携裹着落座,刚要说话,手里又塞进一杯热茶。他抿着茶打量王小卿,先是发现他胖了,不过胖得不难看,白嫩洁净,脸色有种柔和的光采。他心知王小卿的确是过得好了,唱得好,有人捧,徽班的声势又大,自有更好的前程等着他。
蒋小福替他高兴,而且越是看他,越觉得这孩子隐隐有点像王翠,是要往富态走的那一路相貌。
王小卿给他端茶倒水摆点心,伺候完毕,却见蒋小福望着自己笑。
“师兄,笑什么呀?”
蒋小福一张口就要笑,只能冲他摆手,含糊道:“没有、没有。”
王小卿有点心虚:“我胖了吧?二爷总说我!其实我没做什么呀,不知道怎么就开始胖了。”
蒋小福“哈”了一声:“别听他的!就数他事儿多。”
话音刚落,耳边就有人咳嗽一声。
严云生刚从外面进来,恰好就听了这番对话。
他在那儿假模假样地咳嗽,蒋小福回头一看,并不尴尬,还冲他拱了拱手:“二爷,过年好呀!”
严云生见他笑盈盈的,也就不好计较,一面脱掉身上裹着的外袍,一面点头:“你也过年好。”然后他望着蒋小福停顿了一下,像是不知道说什么了,又转向王小卿:“都谈好了,过完年就可以搬。”
原来王小卿终于找着一处称心的宅子,就在八角琉璃井,与韩家潭一街之隔。那宅子大小适中,至少够住十来个人,后院连着个大花园子,景色极好。王小卿看上这处宅子后,严云生出面,与卖主交涉许久,总算买到了手。
两人嘀嘀咕咕商议了一会儿搬家的事情,严云生忽然转过头,没头没脑地对蒋小福发出询问:“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蒋小福一愣:“戒烟。”
严云生问王小卿:“戒个大烟能瘦成这样,长不回来了?”
王小卿没觉得蒋小福瘦成“这样”,只是瘦了一些而已。而且他现在对这个话题十分敏感,不大愿意讨论,于是嘟嘟囔囔地敷衍:“那……是这样的啊……瘦了也不容易胖起来,胖了也不容易瘦下去的。”
蒋小福看严云生皱起眉头要说话,赶紧抢了个先:“我说二爷,你现在在哪里高就呀?”
他是随口一问,哪知严云生立刻面露喜气:“我?谋了个官儿,现在就等着找机会外放了。”
“官儿?外放?”蒋小福瞪大了眼睛,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你?”
蒋小福原本打算略坐一会儿就走,现在他不走了,要留下吃晚饭。
遮遮掩掩地,严云生讲述了来龙去脉,今年夏天直隶闹旱灾,他趁机捐了一笔银子,银子不是白捐的,他本就在当朝官员府里做幕僚,这时候就说动人家替他活动起来,半买半荐,想要谋个官职。当初得了个候补的名额,一直等到年末,终于有了确实的消息,只等目前这个官缺放出来,就是他的了。
蒋小福不能理解。
严二爷这个人,他认为自己是了解的——胸无大志,贪慕虚荣,但性情温柔又长袖善舞,还是个戏包袱,正适合混迹在梨园堂子中,穿梭在伶人戏曲里,做个快活的浮浪子弟。
“怎么想做官?”他问。
严云生轻笑一声:“这话说的!做官有许多好处,为什么不做?”
蒋小福觉得不是这个道理,可自觉没有资格管束他人,只好又问:“小卿怎么办?”
这回严云生倒是不笑了,言犹未尽地答道:“小卿又不差人捧。”
蒋小福看了王小卿一眼,忍住了没多问。
他在离开时,才遇见了晚归的花天禄。花天禄忙了整天,一回来瞧见蒋小福,还是又拉手又露笑的,要留他在待一会儿。
蒋小福劝他:“今儿你也累了,又不是不见面了,改日我再来。”
花天禄这才放他走。
第二日,王小卿也来春景堂走动。
见完王翠,蒋小福就拉着王小卿问:“严二爷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要去做官?”
王小卿也迷糊:“不知道呀!先前捐银子的事儿我是知道的,做官的事儿他提过一次,当时我瞧着,他是一点儿也不感兴趣,谁知道前些日子,突然就说这事儿成了。”
蒋小福又问:“没让你跟他走?”
“没有。”王小卿道:“师兄别担心我,现在捧我的人不少,我年前还和花老板排了出新戏,准备春天就拿出来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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