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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小福 (活捉)


  这点微弱的颤抖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或是羞耻,总之是刺激了佛荪,让他谈兴大增,又把蒋小福为了吃烟唱砸了戏的事儿说了一遍,末了又绕回蒋小福的床上功夫,半真半假,添油加醋,将他说得极为不堪。
  而蒋小福听他说得越发不堪入耳,气得直发抖。抖着抖着,头脑中轰然作响,就忍不住了。
  他使了大力气,猛地挣开佛荪的手臂,跌跌撞撞站起来,然后朝他狠狠一撞!
  佛荪正是说得高兴,没料到蒋小福突然变脸,一撞之下,向后一跌,手中的烟枪也“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蒋小福刚吃饱了大烟,正是精神十足,一把捞起这杆烟枪,冲着佛荪头上就敲了下去!
  佛荪发出一声惨叫,鲜血从头上流了下来,划过面颊,脸上的神情一下就显得狰狞了。
  他一跃而起,朝蒋小福扑了过去。
  严鹤眼疾手快,拉住蒋小福往后一推,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佛荪扑倒在地。而佛荪正是气急败坏,也不介意改换对手,两人就滚在地上纠缠起来。
  片刻后,佛荪看准时机将严鹤掀翻在地,自己跳起来,打算拳脚并用。不料严鹤动作敏捷,在佛荪一腿扫向他的时候,猛地拽住,借力站了起来,一拳挥了过去。
  佛荪被他拽得一晃,正是无处着力,无法躲避,脸上挨了一拳。
  他也算是身手不凡的武人,哪能吃这个亏,当即梗着脖子再次扑过去。
  其实方才严鹤被佛荪压在地上,略处劣势,很是挨了些揍,不过表面上看着比佛荪干净多了。此刻趁着佛荪情绪失控,他愈加冷静,躲避之余,几次出手都又狠又快,尽是阴人的野招式。
  两人喘着粗气,吭哧吭哧打了半天,蒋小福在旁观战,一开始心急如焚,怎知看了几眼,发现严鹤居然很有几招拳脚功夫,并不吃亏,也就稍微放下心来。
  一旁的狱卒也在看戏,倒不是不想帮忙,然而两人打得难舍难分,旁人并不容易插手,再加上佛荪气得半死,状如疯魔,要是上前帮忙,还有被误伤的风险,只好作罢。
  正是热热闹闹一场全武行,外面跑进来一名狱卒,身后领着一人,乃是佛荪那名大头听差。
  此听差急匆匆跑来,见佛荪正如街头混混一般与人打架,显示呆愣片刻,随后猛然醒悟,也不犹豫,直接冲进去对着佛荪大喊:“别打啦!别打啦!有急事儿!”
  这一嗓子下去,佛荪终于清醒过来,向后一退。
  严鹤原本也没有与他打架的兴趣,本来只是为了救蒋小福,不得已而已,这时见他主动后退,也就住了手。
  蒋小福见状,立刻跑过去:“伤着没有?”
  严鹤没说话,冲他摇摇头。
  而那大头听差打量几眼佛荪,见他蓬头垢面,额头流血,然而精神极佳,想必还能支撑,于是赶忙将他扯到一旁,凑到耳边叽叽喳喳禀报起来。
  佛荪一边听,一边面目凶光地盯着蒋小福,然而听到最后,他狠狠拧了眉头,十分不甘心似的冷哼一声,迈开步子,就此走掉了。
  两名狱卒对视一眼,心想这佛大人捉了人来,说打就打,说哄也是真哄,闹不清打的什么主意,还是别掺和为好,于是佛荪一走,他们也就锁上门,就此离开。
  人是散了,烟枪还摔在地上,淋漓的烟膏洒出来,四处都弥漫着鸦片烟的甜腻味道。
  严鹤一张脸绷得铁青,蒋小福还在关心他的伤势,他也没有言语——不是不想说话,是这味道铺天盖地笼罩了他,让他胸中憋闷,头脑犯晕,只怕一开口就要作呕。
  蒋小福身上也是这番味道,严鹤按捺着,还是忍不住伸手微微一挡。
  这一挡,蒋小福就是一愣。
  刚才的打斗蒋小福是看到了的,其实也看得出没什么厉害的伤势,可严鹤现在的神情和举动,无论怎么看都是很难受,甚至是厌恶。
  蒋小福收回手,站在原地,眼睛紧紧盯着严鹤。
  他琢磨着自己是讨了嫌,然而又不像。没等他琢磨明白,却见严鹤忽然喘了口气,跌坐在地上,背脊像绷紧的弓一般弯着,分明的是在颤抖,那抵住地面的手,力气大到关节都泛了白,仿佛在忍耐什么。
  蒋小福发觉不对劲,跑去他身边蹲下,伸手去掰他的肩:“怎么了?伤着哪儿了?”
  这么贴近了一探头,他才看清严鹤的脸——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事物,他的眼中满是极力收敛的恐惧,嘴唇紧抿,明明是霜寒露重的时节,额角却冒了汗。
  蒋小福见他对自己的话毫无反应,似乎根本听不见,情急之下,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几次张口欲言,也不知说什么能让安抚他,末了只能抱住他,全无把握地安慰:“好了,没事,你不要慌……”
  其实他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说了两句,自己先慌了:“这是怎么了?啊?”
  蒋小福这厢惶然无措,自觉没有做出什么应对之法,好在严鹤颤抖的幅度渐渐减弱,呼吸渐稳,似乎是在好转的样子。
  片刻后,严鹤伸出手反抱住蒋小福,言语和神志一起恢复了安定,反倒安慰起他来:“没事,我没事。”
  他是没事了,蒋小福依旧不肯放松,盯着他问:“这是怎么回事?”
  严鹤见他问得急切,面色也依旧慌张,一时愣住了。
  蒋小福真急了。他想到了唐衍文,当初唐衍文不就是莫名其妙地犯了一次病,然后又连绵不绝地病下去,直至无药可医的吗?
  伸出手朝着严鹤一推搡,他语调都有些变了:“你说话!”
  严鹤还保留着几分狼狈模样,被他推得一歪身子,却是哑然失笑。
  蒋小福平时是个嘴硬的,说话专横,态度霸道,不过严鹤现在能读得懂他了,知道不能计较他的言语态度,只看他的行动才对。当初为着一点朋友义气,他肯果断相助,现在见自己犯病,他也焦急成这样。人与人之间,最难得一个“真”字,严鹤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
  握住蒋小福的手,他安抚道:“你别着急,我讲给你听。”


第56章
  其实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当初严鹤和约翰一同南下,打算另辟蹊径,从那广珐琅中博一条出路,没想到这东西好是好,背后却被海盗盯上了。彼时约翰已经功成身退,游历去了,严鹤也不是拿着意气当实惠的毛头小子,知道不能与海贼结仇的道理,于是主动谈判,让利于人。不料对方胃口太大,借着谈判之机,威逼胁迫,末了双方谈不拢,就出尔反尔,挟持他躲去了海上。
  最初几天,严鹤被关在某个小岛的船舱内,四处堆积着成箱的鸦片,封闭狭窄的空间内,只有丝丝缕缕的光线透过缝隙漏进来,随着海面的起伏在眼前晃动。
  海盗们似乎没想好是要驯服他还是斩草除根,或许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拿他满足暴虐的趣味,不时下到舱内,花样百出地折磨,用拳脚,用匕首,用刀具,也用大量的鸦片膏,让他先是眩晕沉迷,再是食髓知味。
  他没有试图逃跑,因为知道船舱外只有大海。
  几天过去,他又累又饿,伤痕累累,这些苦头倒还算了,最可怕是不知天日,仿佛要这样无穷无尽地挨下去。处在这样的境地里,他渐渐分辨不出当下是什么时辰,在沉闷甜腻的气息中,他需要用全力维持清醒。透过木板漏进来的几缕光线成了唯一的刻度,他不敢闭眼,死死盯着光线的微妙变化,一寸,一寸,好似脑海中紧绷着一条线,越是计数,越是焦躁,濒临失控。
  好在阿良是个忠心的,又肯为他卖命,前后奔波联络,竟然说服了这群海盗再次谈判。
  海盗们也不傻,就算杀了一个严鹤,也会有第二个冒出来,不如趁现在占尽上风,好好捞一笔。严鹤审时度势,不露丝毫屈辱态度,当真给了他们极大的好处,与他们合作起来。这才算是脱离险境。
  其后,他步步为营,十分谨慎地在这条生意线上插满了自己的棋子,不动声色地将权力收至自己手中,方能达成现在这样互相制衡的合作。
  其间曲折倒也不必再说,只是这段时间内,假戏真做,他依旧是吃饭一般吃着鸦片。
  到后来,瘾头太重,他知道不戒不行了,这才对自己下了狠手,让阿良把自己关在空屋里戒烟——这种体验,仿佛是又回到了暗无天日的船舱里。
  经过这两回,他如同死而复生,再世为人,并且从此怕了鸦片烟。
  记忆深处封存着那些沉闷而甜腻的空气,偶尔夹杂着血腥的气味,不知何处漏进来的一缕缕光线,随着漫天而来的海浪声不停晃动,还有四肢百骸里难以忍受的疼痛……这些碎片都像阴魂不散的恶鬼,只等鸦片烟的气息勾引还魂,就会在他眼前重生。
  蒋小福安静地听完,一时无话。
  他忽然想到自己当初躺在董老爷的床上,忍无可忍,心里一闪而过一个念头——不忍了。可只是这么一想,最后还是绝望地忍耐下来。而严鹤经历的事情应当比他要痛苦绝望百倍,他是如何忍受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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