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念听陆子轩说罢,见他已不愿多说,也不再问。不多时,他们便到了陆子轩的住处。陆子轩将下巴一抬,道,“金陵药铺就在隔壁,这个我没有骗你们。”
阿念顺着他看的方向回头望去,见到了一块药字招牌。店面却是用木板将门挡起,如那小二所言,闭门谢客了。
阿念见这幅萧条景象,心下已明了,师父的这条路怕是靠不住了。如今要在这偌大的南京城寻得一处立足之处,只能靠他自己。他回过头来,见陆子轩仍垂着双臂傻站着,方想起他的胳膊被林世严卸了。阿念方才听他说了那些,起了恻隐之心,对林世严道,“林大哥,不如帮他……”
话还未说完,林世严已会意,捏住陆子轩的胳膊干脆利落一掰,咔嚓两声,便将他的胳膊归了位。
陆子轩将院子门打开,阿念窥见院子里几只木桩沙袋,方知这里便是陆子轩兄弟二人曾经开的武馆。入门前抬头看了看,门口牌匾早就拆了。
阿念随陆子轩入屋,林世严像个魂似的默不作声跟在后头。三人穿过前厅来到后院,周围静得很,一点声响也无。
阿念,“这里只有你们……兄弟吗?”
陆子轩道,“还有陈婆婆,是这里的房东。到了。”说话间来到一扇门前,陆子轩推开门入屋,抬手示意他们稍等。阿念止步,林世严便也守在门口。
林世严微微侧首,默然看着阿念。阿念并未察觉,只顾伸着头,绕过陆子轩的背影看见一人躺在床榻上。那人面色蜡黄,嘴唇干枯,双目浑浊。阿念见了他的模样,细细的眉蹙了起来,心中若有所思。
片刻,阿念忽然想起甚么,激动地抬起头,正与林世严目光相碰。林世严未料他忽然抬头,默然转开眼,阿念仍旧未曾察觉,自顾自地努力踮脚,抓着林世严肩上的衣服咬着他的耳朵低声道,“也许……我知道……”
“怎么治?”林世严忍不住替他说了出来。
阿念一激动便说不清话了,睁大眼睛只顾点头,想了想又摇头。林世严比阿念整整高了一个头,便躬下身来将耳朵凑到他的嘴边。
阿念,“不敢说能治……但有一些相似……”
林世严,“唔。”
阿念,“先不要……告诉他……除非我能确定……倘若能救得一命是最好……”
林世严,“唔。”
阿念心中想着救人,话语听上去十分温柔。林世严忍不住又转过眼来看着他。岂料阿念想着想着便已跨过门槛,入屋去了。
阿念入屋时,陆子轩正单膝跪在床头,将一把尿壶塞入他大哥的被中,给他的大哥把尿。阿念走到陆子轩身后一看,那陆子昂生得和陆子轩有九分相似,此时双目紧闭,唇色发白,形容枯槁。
陆子轩看似是个糙汉,对他的大哥却十分耐心,轻声唤他,让他小解。那陆子昂被他唤了几声,微睁开眼。不一会儿,忽然紧锁起眉,神色十分痛苦。
阿念见他神色不寻常,上前轻声道,“容我看看。”说罢小心掀起被子,探头看他小解。陆子轩以一种古怪眼神看他,阿念亦不在意,侧过身让屋外光透进被子,细一看,陆子昂尿中带血,呈浓红色,已如排血一般了。阿念目中露出一丝惊讶,未曾想到已经严重到这地步了。
他看了一眼便将被子放下,立在一旁等着。陆子轩侍候大哥小解后,将尿壶搁在地上,去外头洗了把手,抓着一块抹布回到屋中。阿念见他回来,道,“去寻个冬……冬……”边说边指着陆子昂头下的瓷枕。
林世严会意,替他道,“冬枕。”
阿念点头,“垫在他身下。”
陆子轩将手头抹布丢在桌上,心说这人话也说不清,却莫名其妙跟他来这儿指手画脚,一时心中不耐,口吻未免粗鲁,怀疑道,“你做甚?”话音刚落,冷不丁听到林世严冷冰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按他说的做。”
那句话丢得斩钉截铁,毫无余地。陆子轩敢怒不敢言,瞪着双目不做声了。他亦是习武之人,深知自己在这高个子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听之任之。咬咬牙,转身去橱柜里找了个软枕来给陆子昂垫上。阿念搬了个凳子,在床侧坐了下来,从被中掏出陆子昂的手,垫在自己的膝盖上细细为他把脉。
陆子轩见了,诧异道,“你是大夫?”
阿念并未回话,专心切脉,三指在陆子昂的脉门上来回轻移。陆子轩注意到阿念的小指缺了一节,又见他年纪轻轻,不似个手段高明的医者,也猜不出他的来路,心中既忐忑又不安。
阿念细细切了一回脉,对陆子昂道,“张嘴。”
那陆子昂吃力地微张开嘴,吐出舌头。阿念捏住他的下颌,侧身借光看了一眼他的舌苔,又凑上前闻了闻他口中的气味,才将手放开,道,“好了。”
言罢又不做声,专心切脉。陆子轩满腹狐疑着看他。片刻后,阿念抬起眼来,望向林世严,目中皆是踌躇不定的神色。林世严以为他要甚么,立刻走到他身边。阿念要的却是林世严给不了的。
平日里阿念无论是何诊断都交予师父安平看,确保不出错时才交给病人。而今却没有人再为他分辨是非。他本就是个学徒,无法独立行医,此时心中虽有了些想法,却仍记得安平的教诲,不敢随意说出来。
陆子轩早已等得不耐,问,“如何?”
阿念,“……”
陆子轩见他一脸迟疑不定的神色,愈发不以为然。不料阿念开口问道,“两腿关节处还好吗?是否肿痛?”
陆子轩一顿,道,“是。我大哥前几日能说话时,一直在喊痛。”
阿念微一思索,又问道,“腹泻呢?”
陆子轩更为讶异,收敛了不耐的神色,认真点头道,“有过几次。”
阿念又问了几个问题,皆是问在了点子上。陆子轩起先不以为然,被阿念这么一问,隐约感到这小大夫知道些甚么别人不知道的,不由叹服,举手作揖道,“今日得见神医,实乃三生有幸!”
阿念被说得窘迫,心知自己的斤两,便谦逊道,“你的大哥害的病并非……不治……不治之症,我……管它叫温病。但我并未出师,不敢说能治好他。”
陆子轩听罢,忽然噗通一声跪下,扯住阿念的衣袖大声道,“求你,救我大哥!”
阿念被吓到,赶紧扶他,口中含糊道,“不……”
陆子轩如何能听进不字,犟道,“你不答应,我今日便不起!”
阿念挣不开,又扶不起他,有口难言,求救地望向林世严。林世严见阿念为难,单手捉住陆子轩衣领,像提只鸡似的将他丢到凳子上,不客气道,“坐着说。”
阿念取来纸笔,写下一道方子,道:“姑且吃……吃这个,三日后,倘若他的……脉象有所变化,我再给他换药。”
陆子轩双手接过那张方子来,阿念又道:“给我一个月……如若治不好他,你再去那神棍那处。”
陆子轩磊落道:“小神医尽管放手一试,即便救不活我大哥,陆某也绝无怨言!”说罢便起身跑出屋,抓药去了。
陆子昂服药期间,阿念与林世严便在兄弟二人的隔壁房中暂住了下来。数日后,陆子昂关节消肿,阿念为他换了一副药,又过数日,便不再排血尿,口中浊气减轻,面色也泛出微微红润。眼见得就从鬼门关上捡回了一条命来。
陆子轩照顾大哥,日日尽心,近一个月后,陆子昂便可下床走动两步了。见他如此好转,众人都是松了口气。陆子轩执着大哥的手,满面欣喜对阿念道:“我大哥当真一日比一日精神,小神医的大恩大德,陆某竟不知如何回报!”说罢便从兜里掏出近十两银子,道,“这是陆某这几日劳作所得,并非不义之财,还请小神医收下!”
阿念见陆子昂病情好转,心中也是落下一块石头。又心想自己的师父替人看病从不计较银钱,这陆家兄弟如今如此窘迫,又怎能与他们计较,便道:“陆大哥将这些……银子收下吧,这是你……你的血汗钱,我不能收……”
大哥陆子昂也劝道:“小神医,你还是收下吧,只要留得青山在,多少银钱都能挣回来,但你可是救了我的命啊!”
阿念摇头,缓慢道:“银钱我……我不能收,”说话间,转念一想,自己于南京仍不太熟悉,师叔的药铺又是关门大吉,正所谓是身在异乡,无所依托,略一思索,又道,“但我有一事相求……”
陆子轩听闻,抱拳道:“请讲,但凡陆某能做到,上刀山下油锅也在所不惜!”
陆子昂附和:“是,你尽管开口!”
阿念说:“你们的……武馆还开吗?”
陆子轩莫名道:“开啊,不开拿什么维持生计呢。”
阿念侧首看看在身边安静站着的林世严,拉着他的手将他带到他们面前:“你们看让他……让他做武馆师父,如何?”
林世严疑惑地瞥了阿念一眼,但仍然瘫着脸。
阿念捏捏他硬邦邦的臂膀,“他很……厉害的,你看,他多结实。”拍拍林世严坚实的胸脯:“他可以……大石碎……胸口。”抬手敲敲林世严的额头,“还有铁头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