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兄弟目瞪口呆地看着阿念敲林世严的脑袋,这一月来他们虽与阿念相熟,但这林世严从头至尾说过的话不过十句,神色又是阴沉可怖,叫人不敢接近。现在却像只看家狗似的,非常配合地站在那处。
阿念浑身都跟个老鸨似的写着“买吧买吧”,期待地问:“如何?他的功夫了得,陆二哥是……是知道的。”
陆家兄弟愣了片刻,全都笑出来,爽朗道:“我当是什么事!好!若是林兄不嫌弃我们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我们自然是十二分的欢迎。”
阿念抬脸问林世严:“好吗?”
林世严:“好。”
从此,阿念与林世严便在南京有了一个稳定的落脚处。虽说二人只能挤一间房,好歹是在当下的困境中有了回旋余地。
回房途中,阿念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侧首问:“林大哥?”
林世严将目光转向他,阿念正抬着头,像只小鸟雀似的看着他。
阿念:“你真的能……大石……大石碎胸口吗?”听说习武之人都会的。
林世严诚实道:“不能。”
阿念:“啊……”
林世严:“只能胸口碎大石。”
阿念:“……”
阿念呆了一下,回味了一番,发现自己说错,还错得那么离谱,噗地就笑了出来。两眼弯弯,溢满了笑意。他笑得肩膀微微抖动,道:“是,是,我的不是……”
阿念恢复记忆以来,这是林世严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开怀一笑,宛如春风拂面。
林世严挪不开眼,默然看着阿念的笑颜。两手一动,恨不能拥他入怀。但最终握起拳,迈步朝房间走去。阿念连忙跟上,问:“你还会……什么?”
林世严:“……”
阿念:“林大哥?”
林世严:“……很多。慢慢教你。”
阿念:“好。我是你……第一个徒弟罢?”
林世严推开房门,沉声道:“是。”
也是唯一一个。
林家绝学绝不传与他人。
陆子昂痊愈后,陆家兄弟二人与林世严、阿念一道动手,将林世严那间房改造了一番,在阁楼开辟出一间房间来。因为阿念身材瘦小,便主动请缨,搬去阁楼住下。这阁楼的楼梯建在林世严房中,二人住在上下层,中间隔一层木板,总算是各自有了各自的房间。
又过了几日,武馆迎来了两个求学弟子,歇业一年后重新开张。
话说那些有闲工夫来武馆习武的,不是世家子弟也大多是有些家底的商人之子,从小娇生惯养,好比奶没断干净的婴儿般讨人嫌。林世严从小便从师父那儿得知,习武之人惯不得,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因此对那两个弟子格外较真,容不得一点偷懒。不过一日就把两人吓得傻眼,哭着不想再来。
陆家兄弟一看,到嘴的鸭子眼看要飞走,便出马唱白脸,端着板凳往那榕树下一坐,扯着那两人谈天说地,叫他们晓得是个男人就得挺住的道理。再加上阿念笑盈盈端来绿豆百合汤,一人灌上一碗,又甜又软,一身疲惫顿时全消。那两人一时热血上头,咬咬牙便决意坚持下来。如此这般,不久那两名弟子当真大有长进,如同脱胎换骨。
有这先例在前,又凭陆家兄弟的三寸不烂舌,在外到处宣扬请到了武圣来武馆坐镇。一来二去,有不少富家子弟慕名前来,武馆的生意不知不觉就热闹起来了。
武馆生意蒸蒸日上,林世严每日忙得不可开交,必要等太阳落山才能顾上歇一会儿。阿念照顾看家的陈婆婆年事已高,便每日去伙房帮忙。他与阿常一起时,便负责每日做饭,如今管那三个男人一日三餐完全是小菜一碟。心情好时还时不时煮上一锅清火糖水,给那些弟子一人舀一碗。大汗淋漓间能喝到如此清甜的糖水,味道比那神仙水还美。
一日,有个弟子叫廖冕的,见阿念面善,又时常是笑盈盈的,便举着空碗,操着口西南口音,隔着半个习武场大声道:“神仙弟弟,再赏你哥哥一碗撒?”
那人声如巨雷,众人听到这称呼皆是哄笑,阿念也并不在意,也隔着半个习武场喊回去:“我再煮多一些,便是喂牛喂猪了。明日再来罢!”
众人听罢又是一场哄笑,从此神仙弟弟的绰号就叫开了。就连陆家兄弟也爱拿这打趣他,却是林世严似乎与世隔绝般,从来都叫他“小念”。
转眼就是半年过去了。阿念与林世严留在这武馆的半年间,武馆挣了些小钱,扩建了一圈,内外修整一番,登时上了台面。
武馆生意虽是热闹,阿念的身子却是一日不如一日。半年前大病一场令阿念元气大伤。平日里吃上三顿饭,饭量不及别人一顿。若是叫他强塞入口中,那晚必定不得入眠,半夜将饭呕个干净,甚至第二天也什么都吃不进。林世严试过一次后便再也不敢逼他多吃了。
阿念给自己诊脉,抓药,人快喝成个药罐了,却并不太见效。虽说如此,他平日里依旧嘻嘻哈哈的,该忙的事一件都不少干,从不赖给别人。还跟个知心哥哥似的劝林世严莫要太操心。
这一日,月上三竿。
夜半,林世严睡梦中听到阁楼里有动静,猛地睁开眼,从床上弹起来,慌慌张张奔到楼上那狭窄的阁楼里,借着微弱月光一看,阿念又在梦中哭泣挣扎,动静很大。林世严快步上前,抬头就撞到屋顶,伸手就撞到手肘。他扑到阿念床边,躬身轻轻呼唤:“小念,小念,我在,你别怕。”
阿念仍是不停挣扎。他在梦中总是发不出声来,仿佛又回到了他是个哑巴的时候,只能拼命躲开甚么,看似却是徒劳。
林世严见他不醒,赶忙将手探入他的被中,替他顺气,一边顺一边柔声说:“小念,别怕,不要紧了,林大哥在这里。”
如此这般劝了好一会儿,阿念才慢慢停止挣扎。他没有从梦中醒来,仍闭着眼睛。林世严感到他不动了才松口气,轻轻摸他额头,摸到一手冷汗,便找来汗巾替他擦拭。他动作极为轻柔,阿念在梦中感觉到这温柔,终于相信自己是安全的,完全平静了下来。
林世严借着这昏暗月光,默然注视阿念的睡颜。月光下,他尖尖的下巴令他显得如此脆弱,敏感,好似一碰就碎的瓷器。
这半年来,林世严即使在睡梦中也保持惊醒。一旦听到阿念的动静便上来安抚他。只有他知道,阿念看起来已经没事,却成日被噩梦缠绕。他从不提起,在内心筑起防线,但夜半无人时,这道防线便脆弱不堪,那些不堪的记忆随即攻破防线,折磨着他。
林世严将手撑在他的脸侧,俯下身痴痴看着阿念。
那一夜,阿念的梦里有一个炽热的吻。
第12章
南京渐渐入冬,前来习武的弟子们身上的衣装逐渐厚了起来。
腊月中的一日清晨,林世严晨练归来,手中握着一根长棍,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包裹出他颀长结实的身形。他见那些弟子早早地在习武场中活动筋骨,却是一个个穿得臃肿,显得尤其笨拙。林微微敛起浓眉,站在台阶上沉声道:“全都脱了,脱到只剩一件。”
众人闻声,都朝他看去。北风嗖嗖刮过,他们缩缩脖子,以为林世严是开玩笑——虽说从没人见他开过玩笑——便嬉皮笑脸起来。不料林世严将手中长棍随手一扔,立在北风中将衣带扯开,便将身上唯一一件单衣扯下身来,砸在地上,精赤着一身铜墙铁壁般的筋肉,面无表情地扫视那些弟子。
谁能想到有人敢在这北风萧萧的季节里打赤膊,习武场内顿时安静下来,旁边陆家兄弟也是看呆。愣了一会儿,咬咬牙,也把自己的外裳脱了,摔在地上,挺直腰杆瞪着那些忸怩的弟子们,朗声道:“脱了!有点习武之人的样子!”
此时,阿念正从伙房出来,两手捧着碗热粥准备回房,路过习武场,好奇地盯着他们看。他听见了林世严的话,见众人僵立着不动,打趣道:“林大哥,瞧你把他们都吓成木桩了。”他将那碗粥放在回廊的椅子上,走下台阶对那些敢怒不敢言的弟子温声道:“习武之人的热气由内自外,你们跟着林大哥学了那么久,体魄早已不似当年,这点寒风怕甚么。”
有人说:“神仙弟弟,你哪儿能明白……”
话音未落,只见阿念自己将棉袄脱下,轻轻丢在地上,说:“这天气就算是我打两拳也能打出汗来,你们连我都不如吗?”
寒风扫过,阿念也不以为意,继续脱衣。外裳一脱,阿念那身形更显单薄,风一吹连腰身都能看清。林世严默然盯着他,眉头锁得更紧。
众人面面相觑,那廖冕率先大声道:“好罢!既然神仙弟弟都这么说了,脱就脱!妈了个巴子的,谁怕谁!”
“脱!”
“脱就脱!”
几个汉子受到鼓舞,全都开始脱衣裳。林世严见状,快步走下台阶,拾起阿念的衣物,一把捏住他细细的胳膊将他往屋里拖:“回屋去!”
阿念被拽得一踉跄,不满地轻声道:“你看不起人!”
声音小得只有林世严能听见,但他只作没听见,跟提只小鸡似的把阿念提到台阶上,命令道:“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