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念张张嘴,僵硬地伸着舌头,呆呆地看着林世严的脸,试图发出声音来。
林世严,“慢慢来。啊。”
阿念张嘴数次,林世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阿念受到鼓舞,又试了几次,无意中喉间漏出一个短促的“啊”音。林世严目中浮出欣喜,嘴角抽动一下,似乎是想笑。
阿念也想不到曾经努力了十年不成的事,今日竟成功。他又卖力张嘴,这次竟更容易地发出了短促的声音。阿念简直难以相信那是自己发出的声音,低眼看看手中的小木猪,又抬眼看看林世严,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喜是悲。
阿念的哑症乃是心病。彻底与邱允明为敌后,心病不自觉去了大半,竟能勉强发声。只是十多年来未曾开口说话,故如今虽能“嗯嗯啊啊”几声,却不知如何说话。林世严目睹他开口,面无表情地高兴了起来,替他将行李抱回屋中。阿念并未回屋,而是披星戴月地往药铺外走去。林世严发觉阿念往外走,连忙跟上问,“去哪。”
阿念仍旧不能很好地发声,舌头僵硬,断断续续地含糊道,“阿……阿……常……哥……”
林世严不语,默然跟在阿念身侧。阿念体弱,亦不愿叫林世严背着,走一阵便扶着墙歇一会儿。走了近半个时辰,四周街巷变得越来越熟悉。每条街每座房屋俱是熟悉得刻骨铭心。阿念看见满眼的情景与温暖记忆重叠,越是接近屋子,心中愈发涌起酸涩感。他顺着曾经每日都走的石板小路穿过小巷,在一排旧屋子里,寻到了自己曾住的那一间旧宅。阿念在木门前站住了脚,抬手轻轻摸摸木门。门并未锁上,稍一碰便嘎吱一声开了一半,露出院中场景。院子里的一切仍保持着原样,阿常做了一半的木工堆在井边。阿念看见那一堆木块,一时眼前晕眩,仿佛又看见阿常坐在小矮凳上挽着袖子削木片,他抬起头来,便又会对自己嬉皮笑脸。
阿念轻轻跨过门槛,踏入院中。脚步小心翼翼,好像害怕踏碎眼前的梦。他走了几步,走到井边,蹲身拾起地上积了灰的小木片。那是阿常用来做小木凳的,常与药材一道卖。阿常吆喝得起劲,总能多卖几个钱。那一日兄弟俩便能往晚饭里多加些肉末。日子简单而快活。阿念盯着那一地的木片看得出神,忽觉肩上搭上一只沉沉的手。
那一只手将阿念从梦中拍醒,提醒他世间再无阿常哥。阿念鼻子一酸,站起来一把抱住林世严,将脸藏进他怀里,好似这样便无人会发觉他哭了。林世严无措地抬手,犹豫再三,小心地搂住了阿念的后背,将那个发颤的身子抱在怀中。他目中充满柔软,笨拙地摸了摸阿念的后脑。月色温柔美好,林世严抱着那柔软身躯,觉得倘若能叫怀中之人破泣为笑,他愿做任何事。
阿念将脸埋在那人的温暖胸口,二手紧紧抓着他后背的衣物,仿佛林世严的宽阔心胸足以分走他的一半苦闷。二人一动不动地相拥而立,林世严胸口发热,衣物被眼泪打湿了一小片。
林世严的大手不住抚摸阿念的脑袋和后背,不知过了多久,阿念方才平静下来,红着眼抬起脸来。林世严垂眼看着他,粗糙拇指抹去阿念眼角水光。阿念松了手,垂眼避开林世严的目光。他吸吸鼻子,继续往里走,绕到屋子后方,看见了一个新堆的小土丘,土丘上放着三块石头。
阿念知道那土丘下头是甚么,便是他叫林世严将阿常哥埋在这一处的。阿常哥寻到了归宿,魂魄便不会无所依托了罢。阿念这般想着,目中露出刺痛神色,缓缓走过去,在土丘前跪了下来。俯身,轻声道,“阿……常……哥……”
周遭静默,阿念心想,如若阿常的一缕魂魄尚存,一定听得见罢。他压低身子,将侧脸贴在小土丘上。闭起眼,告诉自己,他在下面。现在他俩又在一起了。
阿念的面颊贴着阴凉土地,身心沐浴在银白月光下,感到不可思议的宁静,仿佛真的有阿常哥陪伴在身边。他闭着眼,在心中与阿常说着体己话,好像又回到了孩童时期,他抱着他唯一能依靠的人,常在心中这样对他说话。别说阿常哥听不到,阿常总能猜到他在想甚么。如若世上没有他,便无人能懂阿念。
阿念一动不动地贴着地面趴着。他的身侧,另一人如同一截石雕般守着他。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传来了打更声,已是三更天了。林世严蹲身,低声道,“不早了,道别罢。”
阿念听到他说话,心神蓦地被拉了回来。他睫毛微动,睁开了眼。兀自恍了会儿神,才在心中依依不舍向阿常道别。道别的话语说了几遍仍不嫌够,还未说完,阿念的手被林世严有力地握住,整个人被他一股巧力拉起来。
阿念,“!”
林世严不顾阿念惊讶之色,揽住他后背,另一手往下一抄,将他打横抱起,轻巧得好似抱起一床轻薄软被。
林世严道,“你累了。”脚下运起轻功,抱着他越过墙头。动作干脆利落,便是让阿念说声“不”的机会也无。待得阿念反应过来,不满踢腿,二人早已离开了院子,往平安药铺去了。
林世严专注地看着前方,足尖点过房顶瓦片,不发出任何声音。二人宽大衣袖在风中翻飞,好似月下归巢的鸟雀。
林世严,“晚饭吃下了吗?”
阿念,“……”
林世严低眼看了他一眼,看见阿念苦恼神色便知道,“又吐了吗?”
阿念含糊地“嗯”了一声。林世严略一思索,心中有了主意。便不再言语,加快速度往药铺赶。
翌日。
林世严提着行李,与阿念一道去寻安平。阿念跪着给安平奉上一杯茶,又磕了三个头,师徒二人执着手,心中万般不舍。阿念写下字条道,“当尽心尽力跟从师伯学医 一年内学成归来”
安平欣慰,道,“师父送你的那把秤还记得吗?行医之人心中要有一把秤,莫要忘了。”
阿念又磕了三个头,方才起身,与林世严踏出药铺。那时阿念仍未知道,经此一别,后会无期。
第11章
阿念与林世严搭上一辆去江宁的牛车,坐在稻草上相对无语。
二人随着牛车赶了半月有余的路,在秦淮河畔与那赶车的汉子道别。彼时已是八月末,艳阳高照,江宁余热未散,仍是闷热不堪。阿念与林世严初至江宁,人生地不熟,二人在街上闲逛片刻,腹中饥饿,便在一间茶水铺坐了下来。店小二热心问道,“二位客官要点甚么?”
林世严不语,望向阿念。阿念扭头看着铺子上挂的菜名,嘴里嘀咕,“卤蛋……面……咸菜……笋……笋干……面……”
阿念开口不久,仍有些字怎么也咬不清。林世严听了,柔声纠正道,“笋干。”
阿念牙牙学语一般,缓缓跟着念了一遍,“笋……干。”
林世严闷闷地“唔”了一声。
二人已习以为常,却是那小二有些看不懂了,催促道,“客官,到底点甚么?”
阿念,“要四俩……”
林世严耐心地纠正,“四两。”
阿念,“四两……白面馒头。”望向林世严,“林大哥,要吃菜吗?”
这声林大哥倒是叫得十分熟了。
林世严,“你吃,我不吃。”
阿念略一思索,道,“再来……一碗……”
小二躬着身伸着脖子听着,忍不住问道,“一碗蛋花汤?”
阿念本想说一碗葱花清汤,转念想想如此吝啬倒跟个地主婆似的,便点头道是。
那小二走后,阿念将林世严打量一番,忽觉这人跟着自己这一路,还真是瘦了一圈。想起他从前跟着邱允明,不管怎么说,饭总是吃得饱的。这回才跟他出来半月余,两颊便微微下陷了。
林世严身形高大,面色阴沉,双目乌黑如湖底乌金。那张面孔本就如铁人一般,冷澹有余,亲切不足。如今瘦了一分,面孔愈发轮廓分明,更显出几分逼人的杀气。往那儿一坐,周围几桌便没人坐了。
林世严被阿念跟个小鸟雀似的盯着,取了茶杯倒了杯淡茶。他将茶放在唇边沾了一下,发觉是凉的,手心便微微发力。不过多久,那茶便冒出一丝热气。林世严方才将茶推到阿念面前。
阿念举杯,啜了几口茶。林世严看着他,低沉道,“莫要喝多。”乃是担心他饭前多喝了茶,一会儿便腹中绞痛,不得安生了。
阿念闻言,便将茶杯放下,拇指抹去唇上水痕。林世严接过他剩的半杯水,一饮而尽。
不一会儿馒头便上桌。林世严吃得不快,等阿念吃完,放下筷子,方才敞开肚皮,将剩下的饭食一扫而空。
饭后,阿念寻到那店小二,向他打听江宁可有个叫高昆的大夫。
店小二听罢,道,“你说的是城北金陵药铺的高大夫罢?你可问对人了。高大夫宅心仁厚,妙手回春,别说江宁,便是外省人得了病,也千里迢迢来求医,如何能不知道他呀!”
阿念听闻,心中安定了几分,缓慢问,“那你可……知我如何……?”
“如何寻到他?”小二直摇头,“如今你是寻不见他了。那高大夫几个月前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