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严并未察觉手臂被阿念抓得道道红杠,担忧问,“好了吗?”
阿念抬眼看看林世严,见他满面关切之色,想起曾经阿常的种种,眼眶又发起热来。林世严以为惹恼了他,慌道,“别哭。”
二人相对无言,在河畔静坐良久。阿念拾了一片石块,在地上写,“林大哥有何打算”
林世严道,“听你的。”
阿念,“杀掉许多侍卫 怎办”
林世严不语。阿念心知林世严极少与人相处,只怕他自己也没个主意,便又写,“我想带师父离开扬州 一道走罢”
林世严低声“唔”了一声,道,“去我老家。”
阿念微一点头,也不问林世严老家在何处,便又盯着水面发呆。
扬州城是阿念与阿常生活了十年的地方。兄弟二人的脚步踏遍每寸土地,无论何处都留有美好记忆,而今却成了伤心处。阿念对脚下土地万般不舍,离了此处,去哪儿都是一样的。然而他却不得不离开。这几日邱允明疲于应付朝中之事,若等事情一过,接下来可就得收拾他了。阿念已恨极了他,只想此生与他再无瓜葛。
阿念怔了一会儿,又写,“林大哥 我有一事相求”写罢抬脸,央求地看着林世严。
林世严,“你说,我做。”
阿念低头写,“阿常哥在邱府后山”
写下这几字,阿念用力捏着石块,停了许久,方才再次落笔,“尚未入土 不得安心”
林世严点头道,“我去找。”
见林世严爽快答应,阿念目中浮起一层泪。他极想要回阿常给他雕的小木猪,却不敢再开口提。阿念将这诉求憋在心中,心说如若阿常哥能入土为安便是万幸,央求林大哥潜回邱府已是冒险,又怎能再如此任性呢。
林世严生怕阿念见了尸骨又哭背过气去,道,“我来埋。”
阿念红着眼,纠结许久,无奈点头。
林世严无言地看着阿念的面孔。心知他心中苦楚,却并不无理取闹,愈发惹人怜惜。阿念将阿常倒下的位置画给林世严,又将他与阿常曾共住的那间小木屋的位置画给他。林世严默记了位置,起身道,“先送你回去。”不由分说将阿念打横抱起,便往回走。阿念蹬了两下腿,在他胸口写,“自己走”
林世严毫无反应,好似是块冥顽不化的石头,稳稳抱着阿念大步流星地往药铺赶,像抱着一片叶片那般轻巧。胳膊拧不过大腿,阿念只得放弃反抗,只当是骑了马,坐了牛车了。他低头看看,是灰暗的地。又抬头看看,是广袤天空。他痴痴看着天。心说天上雪白的云絮中,有一片是阿常哥的魂魄罢。
林世严将阿念送回药铺,道,“等我。”说罢转身就走。阿念跳起来拽住林世严的手,待得他回头,便在他手心写,“小心 早去早回”
林世严面无表情地看他写完,将拳头握起,走了。
阿念枯坐在床榻上等。等到傍晚,听到一声门响,腾地立起来,望向门口。却见进来的是于胖,左手一碗粥,右手一碟菜,于胖大大咧咧将碗一搁,大声道,“唉哟妈咧我的小师弟,你总算肯走动走动了,担心死你胖哥哥我叻!”大喇喇一坐,便摸出帕子抹汗。一股肉骚味在屋中弥漫。
阿念坐到桌边,闷闷不乐地将碗扒拉到自己面前。心知胖师兄是关心他,特地过来寻他说话,忍住了翻他白眼的冲动。
于胖拍桌道,“天还没凉呢,毛病都来了,称了一天的药,放个屁的空都没有,你胖师兄我的五斤膘都赔上了!”说着便自顾自拉起家常来,将这几日的所闻所见唠叨了一遍。阿念心不在焉,半句也没听进耳朵里。不住地望向窗外,眼见得天色越来越暗,他不禁想,已是大半日过去,林大哥竟还未回来,莫不是出了甚么事罢。阿念越想越担心,勉强咽了半碗粥下肚,还未在腹中捂热,又觉翻江倒海。
阿念连忙往自己的内关穴上按。却是手上绵软无力,费力按了几下不顶事,忙狼狈地抓过铜盆,将晚饭全数交代在了里头。
于胖瞪着豆子似的圆眼睛,哎呀大喊一声,便冲过来拍阿念的后背帮他顺气。长手一伸,捞了个杯子倒上水给阿念漱口。阿念握不住杯子,借着于胖的手灌了口冷茶,吐在铜盆里。
二人正忙,忽闻门口传来安平的声音,“于胖,你师弟怎么了?!”
阿念听得师父的声音,忙将嘴擦净,摇头示意无事。安平跨过门槛走进来,忧心道,“这是几日没吃东西了?”
阿念取来纸,写道,“今晨用了些馒头”
安平心疼徒儿,深深叹一口气,干枯的手在阿念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对于胖道,“你先出去,我和你师弟说会儿话。”
于胖哎了一声,端着铜盆出了门。
安平揽着阿念削瘦的肩,道,“来。坐师父旁边。师父一直想跟你谈谈。”
二人双双在床沿坐下,安平道,“阿念,你恨师父吗。师父知道你的身世,没有告诉你。”
阿念蓦地听了这话,垂下眼,盯着脚前头的地面看。
安平抬手,缓缓地抚摸阿念的头,“师父得承认在这事上是存了私心的。师父就希望你能在师父身边过的快活。那畜生指靠不住,师父让你指靠,只要师父还活着,就能护着你。阿念,不要恨师父。师父也老了,信命。命里你斗不过那畜生,但师父还是希望你过的快活。”
阿念目中露出悲哀神色,轻轻点头。他从枕下抽出今日事先写好的一封短信交给安平。安平将信纸展开,满纸都是阿念清秀的字体。安平于他既是师父又如同亲人。阿念将醒来后的迷茫感受全写在了短信里头,又提及生怕朝廷之事波及到安平,央求他一道离开扬州。
阿念惴惴不安地等待,安平默读了许久,将信纸对折收在手中,缓缓道,“阿念,”摇头,“师父不能跟你一道走。”
阿念露出惊讶之色,刚想去桌上取笔,安平干枯的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安详道,“师父跟你不一样,师父已经这把年纪了,就像大树,在这里扎了根。你的师母也葬在这里。师父要是离了扬州,出了远门,这辈子恐怕再也见不到你师母了。”微笑,“师父走不了。”
阿念急了,也顾不得礼数,夺回安平手中的信纸,将“生怕朝廷之事波及到安平”的话语用指甲用力划了划。安平笑着摇头,“师父知道你的担心。但是,不,我不能跟你们走。”
阿念仍要劝说,安平接着道,“去南京。大师伯你已经见过了,跟他学了把脉。现在去南京投靠你的二师伯。带上我的信,他会收留你,替我继续教你。”
阿念倔强摇头,安平肃容道,“你要违背师父的话吗?”
阿念被这话堵住,再不敢摇头。安平拍拍阿念的膝盖,哑声道,“走罢,徒儿,越快越好。师父这几年攒了些银两,你全带着,明天就走。一旦东窗事发,你再想走就难了。那小子为了救你杀了那么多人,我看这事邱允明瞒不住。他也兜不住那么大的事,到时候大家都要倒霉。”
安平从衣袖中摸出几块碎银子,约有三两,塞进阿念手中。阿念看见那小小的几颗碎银,心中便堵得慌。想来安平节俭度日这许多年,开了一家药铺替人看病,亦是远近闻名。慕名而来者从来不少,然而安平一旦遇着穷苦看不起病的,便无论如何都不收人银两,还送人药,从不吝啬。如此度日,竟只存下这三枚碎银来,叫人如何能不感怀。
阿念无论如何不肯收下银子,二人推让数度,安平索性起身,将碎银丢在阿念床铺上,快步离屋。踏出门前不忘回头对阿念道,“记得自己将行囊理好,缺甚么提前告诉师父,莫要等到出发前!”
阿念被丢在屋中,将碎银收拾好,计划着明日偷偷放回师父的橱里。师父的脾气阿念了解。既是不愿跟他走,那十有八九是无法再劝的了。阿念心中又多了一道愁绪,缓缓起身走出屋去。星光洒下光辉,如薄翼披在了他的肩上。他仰头望着星空,繁星密匝匝地缀在天空,如同撒了漫天碎银。
忽然,一道黑影从他眼前掠过,落在了他面前。阿念回过神,定睛一看,回来的是林世严。林世严怀中抱着一个布包,道,“办完了。顺便帮你把屋里的东西都带回来了。”
阿念微微睁大眼,急忙伸手夺那包裹。林世严侧身避让,道,“太沉。”他蹲身将布包放在地上打开,阿念扑到地上,将他的药经与经络小木人推到一边,拽起层层叠叠的衣物抖。林世严不曾想到阿念那么急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衣物里头抖出一个小物事,一声轻响掉落到地上。
“唔!”
阿念情不自禁叹了一声,一把抓住那物事,如性命般牢牢攥在手中,珍爱地细细查看。那正是阿常为他雕的小木猪,虽然未曾上漆,但木雕表面早被摸得光溜溜的。
林世严目中透出一丝惊讶,扶住阿念的肩道,“你出声了。”
阿念一怔,抬起眼看着林世严。细一回想,目中也露出惊讶之色。林世严耐心道,“再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