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念怔看了他许久,全然没将他的话听进去。他将目光移开,看床边的矮柜。看见桌上药碗,他忍痛挣扎坐起,艰难抬手将矮柜上的碗推到地上,一声尖锐脆响,药碗摔得四分五裂。
邱允明看见阿念目中的倔强与恨意,将眉头皱了起来。这可不似撒娇置气之人应有的神色。
阿念俯身,手指无力,捞了几次才捞起一块碎陶片。他一门心思只有一件事想做,全然不顾伤痛,握住那陶片,使出全身力气往邱允明的脖子上扎过去。
邱允明瞳孔骤缩,闪身避开,脖子上仍被划了一道口。还未反应过来,阿念又是一下刺过来。邱允明劈手抓住阿念的手腕,阿念手指无力,陶片便从手中滑落,掉到被子上。他目中被恨意所蒙蔽,力气惊人的大。邱允明险些被他挣脱,只能较真拧住他。扭打间二人目光相碰,邱允明瞪着阿念双目,在他目中看到的,是仿佛能将魂魄燃烬的深沉恨意。邱允明面色变了,哑声问,“你想起来了?”
阿念挣扎不过,往邱允明脸上吐了口唾沫。邱允明一时又惊又怒,目露凶光道,“想起来你又待如何?”用力一拧将阿念整个又按倒在床上,面目狰狞道,“你人都是我的了,还想翻脸不认人不成?自己骑在我身上扭的时候怎么想不起那马夫,嗯?!”
阿念听到他如此轻蔑地提及阿常哥,愈发难以自控,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杀了他……替阿常哥报仇!就算死也要和他死一处!
他不顾一切地挣扎踢打,邱允明将他手腕压在床上,他便侧首一口咬住他的手。邱允明吃痛,恶狠狠举起手来,看着阿念满手缠的绷带,邱允明一怔,而后彻底震惊了——他那一巴掌竟打不下去。他竟对着这人下不了手了。
混乱间,阿念忽觉身上一轻,邱允明整个被人从他身上拽走,掐着脖子摁到墙上。后背与墙面相撞,发出一声闷响。土屋的墙不堪撞击,当即裂开一道缝。阿念仰躺着喘了两口气,方才侧过头,看见一个高大瘦长的男人身形,正是林世严。林世严一手端着药碗,滚烫的药泼了半碗在手上,将手烫得通红。另一手如夺人命的鹰爪,将邱允明牢牢钉在墙上。
林世严阴沉地盯着邱允明看了一会儿,压抑怒气,胸口不住起伏。片刻,他放开了手,道,“饶你一命,你的恩情我还尽了。”
邱允明狼狈地咳了几声。他因为怒气而面目扭曲,恶狠狠盯了林世严一眼,便离了屋。林世严随手将药碗搁下,顾不得擦手便快步走到床沿,掀开薄毯看阿念的情况。阿念身上一丝不挂,感到薄毯离身,下意识缩了一下。
林世严看到有伤口崩裂,又渗出血来,便从床下拖出药箱,手脚麻利地替他重新上药包扎。尽管阿念昏睡时,林世严已替他换过好几次药,该碰的不该碰的地方都碰过了。如今见他醒着,依旧有些不好意思。他垂着眼,目不斜视地将阿念身上的绷带拆了,将调好的药替他换上。
阿念仍未从混沌中完全清醒,邱允明离屋后,仿佛将他的生存意义一道带走,他便只目光空洞地仰面看着床帐,一动不动,任他动作。便是往那私密处擦药时依旧毫无反应。
林世严做完后,又替阿念盖上薄被,便离屋。不一刻,端着一碗稀粥回屋,搁在床头柜上,道,“喝。”
阿念不曾看他一眼,只看着床顶发呆。林世严也在他身侧坐着,坐到粥冷透了,只能端出去,自己喝了。
如此这般过了七日,阿念身上的皮外伤大多结痂,身子好了大半,却仍粒米不沾,滴水不进。期间林世严如灌药般灌给他灌下米汤,下肚不久便呕出大半,反倒更凄楚了。林世严堂堂八尺男儿,对此束手无策。
第八日清晨,林世严如往常般替阿念熬了药,在伙房熬得满脸汗珠。端着药回屋时,发觉门竟合着,从里头被拴上了。林世严蹙眉,想也不想,使上内劲一掌将门闩震断,急急跨入门槛一看,却见阿念一个人在屋中。他不知何时下了床,裹着件单衣蜷缩着坐在窗下,双臂抱着膝,半张脸埋在手臂间。那模样好似是大雨天里寻不到暖窝的野猫野狗,瑟缩着一动不动。
林世严见了这光景,便搁下药碗,大步朝阿念走过去,二话不说,蹲下身将阿念抱了起来,直接扛上肩头。阿念四脚腾空,头朝下,方才有些清醒过来,发觉万物颠倒,慌忙锤林世严的背,两腿乱蹬想要下地。林世严道,“别打,手痛。”肩上扛着阿念,大步流星地走出药铺。
二人经过热闹街市,阿念不停挣扎,惹来路人异样目光。林世严路过包子铺,随手丢下一小串铜板,抓走一纸袋包子。他将阿念扛到湖畔,方才蹲身,沿着树将他小心放下,让他背靠大树坐着。阿念被强行带出来,面有怒色。林世严在他面前盘腿坐定,将一纸袋的包子搁在他面前,双目定定盯着他,与他沉默相对。阿念避开眼,垂眼盯着身前的青草地看。
彼时已至夏末,几缕早秋的微风拂面,吹皱碧绿湖面。清晨天高云淡,绿柳飘荡,较之屋内的沉闷,屋外恰是叫人心旷神怡的景象。与林世严面对面坐了一会儿,阿念面上的怒色终于褪去。好似被人剥了壳,露出那脆弱的一面。
林世严亦不言语,只陪伴他坐着。阿念被林世严看得久了,不自在地抬起眼,遇上他的目光。林世严道,“低头看,是地。抬头看,是广阔的天。”
他将纸袋口打开,推向阿念。阿念盯着纸袋怔了一会儿,又抬眼看看林世严。林世严目光坚定,仿佛只要他不动手,他便准备在这里坐到天黑。
阿念原已心如死灰,见林世严如此真挚,心中又有所触动。缓缓抬手,从纸袋中抓了一个白面馒头,送到眼前。他盯着那馒头痴痴看了一会儿,送到嘴边啃了一小口。那一口淡而无味的馒头入口,在齿间轻轻嚼碎,又叫阿念尝到了活着的味道。
他还活着,他的阿常哥已经死了,但他还活着。阿念感到鼻子发酸,一边嚼一边慢慢红了眼圈。他呼吸变得急促,嘴唇微微发颤。将馒头艰难咽下的那一刻,毫无预兆地哭了出来。手中馒头落地,阿念捏着拳头,咬着牙,泪珠子无声地往下落。
林世严目光软了下来。他咬肌鼓了鼓,起身走到阿念身后,与他背靠着一棵大树坐下。他漠然看着如镜的湖面,听着身后人无声的抽噎,不断地拾起地上的断木枝,用手指夹断,丢到一边。微风吹落柳叶,飘飘荡荡落在水面,引得一群锦鲤争相啄食。水面翻出无数水花,将一池的蓝天白云搅成一团。
一旦开了闸便如洪水泻堤。阿念抱着膝,削瘦的肩不住地颤。他再不忍着,将脸埋在手臂间,如孩童般痛哭。他想了这几日,其实早就明白,无论他如何作践自己,阿常哥也回不来了。他从未想过他过的日子里会没有阿常哥,而今他不得不睁眼看这事实。他无助地抓住领口,那里曾吊着一只木雕小猪,而今脖子上空空如也。
阿常哥……我想你……求你听我说……
他在心中一遍遍地说给那人听。越说,心中的苦闷越是胀大。他抓住心口,心口被无边无际的苦闷堵住,痛得发闷,好似是快要了他的命。他痛得喘不过气来,不住抽噎着急喘,喘得几乎背过气去。林世严听到动静,从树背后转出来,慌忙按住阿念胸口缓缓输入真气,轻揉着替他顺气。阿念心口抽痛,濒死一般的喘息,泪珠一颗颗地往下滚。林世严目中露出焦急之色,不停替他顺气。阿念不觉拽住林世严的衣袖,胸口艰难地起伏。林世严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念,生怕出一点差错。不知过了多久,阿念胸口郁结的气被抚顺,才渐渐收住泪,喘息也平缓下来。
林世严有些无措,抬袖笨拙地揩去阿念脸上的泪痕,问,“还痛吗?”
阿念并未答话。他本就虚弱不堪,经此一折腾,愈发没了力气。他松开林世严的袖子,软软靠在树上,失神地望着前方。他静坐了许久,方才缓过气,目中又有了生气。垂下湿漉漉的眼,探手去拾掉在草地上的馒头。林世严手快,又取了一只干净的塞在他手中。阿念将馒头送到口边,一点一点地啃。因为手受的伤还未痊愈,他的动作并不灵活。林世严见他愿意吃食,如蒙大赦地松一口气,起身道,“等我,很快。”
阿念依旧不答话。林世严纵身一跃,跑没了影。不多久,端着一碗莲子百合糖水回来。他的手稳,一路轻功而来,糖水一滴未洒。他在阿念身侧蹲下,从他未啃完的半只馒头上揪下一块,沾了些糖水送入他口中,问,“好吃吗?”
阿念慢慢嚼了一会儿,咽下肚中,诚实地摇头。林世严终于得了反应,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眉目舒展开来。
阿念就着糖水,细嚼慢咽地吞了一个白面馒头。咽下不久,只觉腹中翻江倒海,捂着胃扑到水边干呕。林世严连忙将他扶起,眼疾手快点住他中脘穴,强行将恶心止住。阿念吐不出来,愈发憋得难受,抓着林世严的肩用力摇头。林世严宁愿叫他难受,也不能叫他不吃东西,狠狠心便不理会他,掌心带上一股真气摩挲他的胃脘。揉了许久,阿念才顺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