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念已打定了主意要死,但那一刹那,心中突然又起了一丝波澜。他费力抬起眼来,看见林世严朝他扑过来,腕上一松,绳索被弄断。林世严看见阿念那模样,目中充满震惊。他怔了一下,无从下手。阿念浑身是伤,碰到任何一处都能沾血。林世严看着这些伤,震惊中渐渐又燃起怒火。他依旧沉默,脱下单衣裹住阿念的身子。
屋外有人大声呵斥,责问发生何事。林世严将阿念裹好,问,“背后有伤吗?”
阿念虚弱地微微摇头,林世严便小心托住他后背,双手将他抱起,叫他贴着自己光裸的上身。阿念俯在林世严钢铁般的筋肉上,艰难地抬手,抱住他的脖子。
外头突然有人喊,“打死人了!里面是谁!”
林世严用一条手臂托住他,大步走到门口,将要开门时,手停住,问,“外面跟他们,一伙的吗。”
阿念微一点头,林世严简短道,“闭眼,不要看。”
阿念顺从地闭起眼,将脸埋在林世严的肩头。林世严稳稳抱着他,一把拉开房门。屋外的侍卫横行惯了,见出来的是个生人,二话不说,举剑便朝他砍过来。林世严单手拧住那侍卫的手腕,咔嚓一声捏断,反手一拳将那侍卫胸骨震断,一口血喷在窗纸上。另一个侍卫见状,高举佩剑冲过来。林世严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如同行云流水。二指做钩,出手如风驰电掣,咔地一下夹断那人颈骨,便将人随手丢到一边。而后反手一肘,第三人肋骨尽断,惨叫着扑地。四个,五个,惨叫声响彻邱家宅院。林世严内家功力雄浑深厚,夺人性命只在纤毫之间。几个侍卫如同木偶人一般不耐打,林世严一招解决一个,剩下的两股战战,再不敢上前。林世严垂下青筋暴突的手臂,默然扫了一眼剩下的人,侍卫见他看过来,如同见了鬼,惨叫着四散逃开。
林世严不再追,纵身一跃跳上墙头,脚下轻点一记便越过邱府高墙,马不停蹄地赶往安平的住处。
安平年事已高,睡得早,易惊醒。夜半忽闻一声开门响,眉头一皱便醒了过来。吃力抬头,看见自家门口立着个颀长人影,胸口起伏,不住急喘,是个男人。那男人怀里还抱着一个。这等事体安平经历太多,立刻撑着身子起床,哑声道,“甚么病?”顾不得喝水,先摸到火石将蜡烛打亮。
林世严不语,只站在门口,面目因紧张而显得凶悍,如同索命阎王。安平将蜡烛点亮,眯眼往门口看去。看清那男人怀里抱着的人时,大吃了一惊,扶着橱柜赶到门口,掀开裹着阿念的衣物一看,便看到那触目惊心的满身伤。阿念已晕了过去,双目紧闭,面色死灰。
纵使是安平见多识广,见自己的徒儿被折磨成这样,亦是难以置信。安平高声喊,“于胖,起来帮我!”边喊边卷起衣袖引着林世严往隔壁屋里走。很快,于胖也从梦中回了魂,赶到屋中来。
邱允明听闻凤祥院变故,立马带人赶到院中。彼时王福海亦听闻了此事,面色阴沉地从里屋赶出来。王福海由小太监搀着站在屋檐下,邱允明带手下立在院门口,二队人马打了个照面,王福海目光扫过满院横尸,面色发白,微一眯眼,道,“邱允明,你好大的胆子。”
邱允明见了这等惨状,头脑嗡嗡响,有一时都无法回神。死了满地的都是京城来的侍卫,哪个是家里没背景的……这祸事惹得太大了。他邱允明如今自身难保,如何能担待得起这么大的祸事……
邱允明一刹那想了许多,他却也不是等死之人,目光立刻就冷了下来,抬起眼来,盯着王福海看。王福海毫不相让,与他对视,道,“这,总得给我个交代罢。这便是你送给圣上的大礼吗?”
邱允明并不接话茬,脑中飞转,片刻便思索到了对策。他目光一暗,低声对跟在身侧的邱全道,“杀了他。”
邱全瞳孔骤缩,毫不迟疑抱拳道,“遵命。”
邱允明,“一个也别留。”说罢又抬眼看了王福海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第10章
立秋后一日,平安药铺歇业。
安平匆匆抓起巾子,抹去面上汗珠。他耗了一整个上午的光景,将阿念身上的伤一个个仔细处理。最后写了一道方子,叫于胖去煎药。阿念未曾醒来,面色惨白地躺着。林世严则如一段木桩,沉默地蹲在屋外,背倚着墙。
写完方子后,安平深深出了口气,疲惫地坐到椅子上,这才顾得上喝一口水。他毕竟年纪大了,体力不如从前,坐着缓了一会儿才缓过劲来,道,“外面的,进来。”
林世严闻声,腾地跳了起来,大步走进屋内。也顾不得看别的,直盯着那床上人看。
安平原想质问前因后果,忽觉一阵头晕眼花,是饿出来的,便道,“去伙房给我拿几个馒头,叫于胖给我煮粥。”
林世严一言不发,转身便走。不一刻端着一碟馒头入屋。安平就着冷茶吃了两口白面馒头,又坐着喘了一会儿,方才道,“你叫甚么?”
林世严并不答话,仍旧立着。
安平接着问,“我徒儿,如何被弄成这样?谁干的?”
林世严仍未答话。
安平乃是暴性子,遇上不说话的木鱼疙瘩,便上了火,道,“问最后一句,你和我徒儿是甚么关系?”
林世严,“我是他的狗。”
安平,“……”
安平听罢,便不再问了。
阿念十指上了药,身上缠满纱布,陷在昏迷中。林世严在阿念床头不眠不休地守着,一夜未曾合眼。翌日,安平搬来药箱,替阿念解开浑身绷带,上药擦身。安平行医大半辈子,未曾见人被这般恶意折磨,竟连男子的阳具也不放过,不知这下手之人内心何等扭曲。
林世严在一旁立着,默然看安平手法娴熟地上药。第三日,安平又提着药箱来时,林世严便上前,将药箱接过。亦不言语,直接学着安平的样子掀开薄毯,小心地拆开阿念身上的绷带。安平见林世严手法倒不似外行,便立在一旁看。
林世严单手替阿念拆绷带,另一手扶着阿念的肩将他上身抬起。手指甫一搭上阿念光裸皮肉,仿佛搭上了那软糯细滑的糯米糕,又好似是搭在了一片云上。人虽瘦,乍一碰却摸不到骨头。林世严不禁将动作放得更轻,拆掉绷带后,将阿念的身子放平,专心替他上药。他虽是八尺男儿,干精细活却也分毫不差。原是这武学乃是纤毫之争,习武之人对力道的控制之精准非常人所能及。安平看他做完全部,下一回上药便也安心交予他。
林世严在阿念床头不眠不休守了三日,阿念伤势稍有好转,却仍不见醒。林世严虽不言,目中已露出焦虑之色。这几日,林世严任劳任怨,深得安平欢心。第四日一早,安平又打发于胖抓了药丢给林世严,叫他去伙房煎药。夏日煎药乃是苦差事,林世严抓起药包,毫无怨言地离了屋。连于胖也不觉摇头,心说他还真当自己是俺师弟的一条狗来着。
阿念兀自静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层薄毯,掩去满身伤。屋外夏日骄阳透入,映在他苍白面孔上。他细眉微皱,睫毛颤了几下。
忽然,窗外出现了一个男人。那男人将手背在身后,缓缓踱步,最后在门口停了下来。他神色冷冽地抬起眼来,目光落在了床上那人身上。他稍看了一眼便跨过门槛入屋,走到床沿,垂眼看着阿念的面孔。他面上交杂着复杂神色,眉间仿佛蕴藏着盛怒,目中又透露出情意绵绵。他盯着看了一会儿,便在床沿坐下,伸手刮了一下阿念的面颊。阿念脸上的瘀伤好了大半,却仍能看出他的遭遇。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邱家的大少爷邱允明。王福海之事是天大的意外,几乎叫邱允明熬白了头。将人杀完后,他着人将死尸全数拖到后山烧了。如此境况下,他只能将事伪装成山贼打劫,先杀后抢,至少能将真相遮掩。天子在万里之外,只要抓不住真凭实据,邱家便有翻身的余地。唯一叫他放不下心的是,拖到后山的死尸少了一条。很可能王福海带来的人中有人活着逃离。如若他逃回京城告密,那一切都完了。他利用了所有能用的手段,翻天覆地地寻那人的踪迹。他邱允明并非认输之人,只要他还活着,便要做那个赢家。
阿念的眉头又动了动。邱允明见状,轻轻拍拍他的面颊,道,“我来看你了,醒来。”
听到他的声音,阿念的眉头顿时拧紧了。他微微张开嘴,无声地呻吟一声,挣扎许久,慢慢地睁开了一条缝。
邱允明感到心里头被揪了一下,一股欣喜之情涌上心头。他忍不住俯下身,急切道,“醒了?”
阿念睁开了眼,双目数度聚焦,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人。他的瞳孔骤缩,眼睛慢慢睁大,露出惊恐愤恨之色。
邱允明……
阿念嘴唇发颤,在心中恐惧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邱允明……阿常哥……
邱允明见阿念神色不对劲,以为是在怪他将他送人之事,心中不觉生出对他的愧疚,便是先前的恼怒也淡了许多。他难得地放低姿态,柔声道,“我带人来了,接你回府,莫要置气。”探手摸摸阿念拧起的眉头,道,“住在这破地方要何时才能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