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牛瞳是个义士,当年虽经宋羿保举入了军营,后面却遵从顶头上司的要求,随永定侯入宫谋反。宋羿赦免了永定侯一家,也没为难手下的人,只降职罚俸,后又打发他们随军去了北关戴罪立功。牛瞳的武艺本就高强,这回在边关立了战功,反倒是升了军衔。太液池的宴饮早便散了,牛瞳这时候也应当回到家里睡觉,却不知为何闯到禁宫中来。
那女子比朱启佑更加惊疑,身子向后缩了缩:“你是今日赴宴的军官?怎么进来的?”
牛瞳瞧见她的动作,知她害怕,也退了两步,挠了挠头:“陛下赐得好酒,我多饮了几口,醉了。后面在林子里找了个地方解手,坐在树下便睡着了。谁知一觉醒过来,人都走了,天也黑了。这皇宫太大,我不认得路,找不到门,想着翻墙出去,便遇见姑娘……”
朱启佑无声地叹了口气,心道这牛兄弟也太愣了,日后怕是在京中官场混不下去。他想着将这女子打晕,用自己的腰牌带牛瞳出宫。好在这二愣子没自报家门,倘若日后这女子告状,也死无对证。
但牛大兄弟显然不是这般想的。
“姑娘,不能走了?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罢。”
那女子显然不会信他,但她有脚伤不好走动,也很为难。况且牛瞳人虽正直,那女子却与他初见,不敢相信他的品行。擅闯宫禁是重罪,若是被当作刺客,杀头都是小事。眼下牛瞳不懂得此中门道,若是被他知晓,只怕他会杀人灭口。
“姑娘,你不必怕。”牛瞳见她犹豫,也想到缘由,开口安慰道:“我知晓我闯入宫禁是犯了大罪,稍候自会去找宫门守职的兄弟说明情况,然后领罚。但这里地处偏僻,若是没有人送姑娘回家,你怕是要等上一夜了。”
“私入后宫,若是冲撞了女眷,你要罪加一等。”女子提醒道。
“无妨,”牛瞳道,“我一介武人,皮糙肉厚。姑娘是宫里的女官罢?倘若你的上司责罚,姑娘只管推脱给我便是。”
那女子震惊地瞧了牛瞳一眼,垂下头道:“不必了。”
牛瞳皱眉,思索片刻,拍了下脑袋:“怪我在市井间随意惯了,男女授受不亲,我怎好扶姑娘回去。姑娘在宫中可有交好之人,你告诉我,我去悄悄寻他过来接你?”
那女子半晌无言,最终仍道:“你不认得路,还是快走罢。你原路越墙回太液池,告诉当值的人你在树下睡着了,想来他们也不会为难你。”
牛瞳摇了摇头:“我不能留姑娘一个人在这个没人的地方,太危险了。”
“你……”那女子有些羞恼的急迫,握紧了手中的灯笼瞪他,转而又别过脸去。“你过来。”她道。
牛瞳踩着石头跨过流水,来到假山边。
“背我。”女子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怎么行!”牛瞳闪身后退,差点被脚下的石头绊倒。
“你还送不送我?”女子赌气道。
“这……”牛瞳身体僵硬,憋了半晌,还是转身蹲下,“冒犯了。”
朱启佑放轻了呼吸,隔着柳枝将二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为了不被人发现,那女子吹灭了灯笼,只借助月色行走。朱启佑也瞧不起二人表情,只见得到身体相依的一对影子。
朱启佑靠着砖墙,心中暗骂牛瞳愚钝。瞧那女子的衣着便不是女官,但又是个生面孔,想来不是公主郡主。朱启佑心中有个判断,这人极有可能是宋羿后宫妃嫔。宋羿同朱启佑浓情蜜意,大婚以来尚未宠幸过后宫妃嫔,深宫女子难免寂寞。那女子若真是个娘娘,那此时让牛瞳背着走,恐怕不是脚伤那么简单。
牛瞳背着个人,脚步仍然轻巧,灵活地避开了巡更的宫人。
朱启佑远远跟在他身后,忌惮于牛瞳高超的武艺,十分小心。许是被那女子分了心,牛瞳叫朱启佑跟了一路,竟也没被发现。
依照那女子的指引,牛瞳小心地施展轻功。那女子似是害怕,将身子贴得更近了些,吓得牛瞳背脊都僵硬了。
朱启佑跟在二人身后,却是越发心惊。最终,他眼见着牛瞳背着那女人,越墙跳入了坤宁宫。
片刻之后,牛瞳跳出坤宁宫。朱启佑躲在一棵树后,见牛瞳自来路返回,想来是记住了道路。他仍不放心,远远跟在牛瞳身后,非要看他离开禁宫不可。
好在牛瞳不真是蠢人,很快摸到了小花园,从来时的宫墙翻了回去。
朱启佑这才松了口气,不再担心牛瞳在太液池是否会被盘问。
如此折腾一番,时辰更加晚了。朱启佑也不敢在这时候出宫,以免被人怀疑他逗留禁宫有什么阴私。他施展轻功,小心地避开了巡更人,去了乾清宫。
到了乾清宫附近,守卫也森严得多。朱启佑自然不敢再飞檐走壁,而是转到正门进入。
宋羿已然睡下,宫人们见他到来,虽然惊讶,却也不会阻拦他。朱启佑得了提醒,小心的进入寝殿,正撞上出门的王裕。原来王裕刚刚放下帐子,正待吹了灯退下。
“朱大人来了!陛下刚刚躺下,奴婢服侍大人梳洗罢?”
朱启佑应了,在王裕的服侍下先宽了外袍。待王裕出门叫水,他走近了龙床,伸手掀开帐子。宋羿自然还没入睡,睁着两只圆眼睛与朱启佑对视,微微一笑。
“怎么这么晚过来?”宋羿问。
“没什么,”朱启佑扯了扯嘴角,终究还是没提方才遇见的事,“本来打算回值房的,半路上想你想得不行,就回来了。”
宋羿灿然一笑,瞧见王裕的身影闪了过来。王裕服侍着朱启佑梳洗,宋羿盘膝坐了起来,撩起帐子向外看。见朱启佑在王裕的服侍下脱掉中衣,露出白皙结实的皮肉,又换上了轻薄的寝衣。
宋羿舔了舔唇,便见朱启佑转身过来,越走越近。烛火的亮光被男人的身体遮挡,朱启佑单膝跪在床边,向内轻轻推宋羿的身体,叫他睡去里侧。宋羿扭动身子躲开他的手,撑起上半身勾住朱启佑的膝盖,将额头埋在男人的胯骨上。
“别闹。”朱启佑笑了笑,俯身让两只手穿过宋羿腋下,将人往里拖,自己也踢掉鞋子爬上床。
宋羿顺势搂住朱启佑的脖颈,右腿攀上男人的腰,便要索吻。
朱启佑就着当下的姿势,与宋羿短暂地亲了亲,便将身体压下来,转了方向将宋羿侧搂在怀里。
“方才喝多了酒,现在好累,先睡吧。”朱启佑哄着天子道。
第六十四章 远征
从宋羿大婚开始,两个人便保持着心照不宣的关系。宋羿与皇后多有交往,但从没在坤宁宫过夜。朱启佑也不过问宋羿后宫之事,默认了每日都来乾清宫就寝。
如此看来,宋羿的后妃都是摆设。朱启佑有时会想,倘若他与宋羿始终苟且,过得几年天子没有子嗣,倒是不知宋羿如何应付朝中大臣。亦或是宋羿早有打算,并不想要与自己长久。
朱启佑本不是个多心的人,这些念头偶尔在脑中闪过,又会在宋羿的柔情之下消失于一个个夜晚。
局势也不容得朱启佑多想,很快,北虏叩边,宋景时又要领兵征战了。
这一战,宋羿打算让朱启佑参与。
朱启佑本身也有领兵的愿望,但他胸无大志,也并不奢望宋羿对他如此宽容。
加入飞翼营一年有余,朱启佑始终将这份差事当作宋羿送给自己的小礼物,就如同京郊庄园一般。他接受的态度良好,当差的时候也兢兢业业。他始终遵守与宋羿的约定,在乾清宫内不分彼此,出了乾清宫则要守好本分。
做到这种程度,朱启佑并不觉得委屈。只因他也曾做过太子,学过帝王之道,十分清楚前太子的身份对君王来说是多大的障碍。他知道宋羿对自己的体贴,连带着对他的家人也万分宽容。如今的情形,已经是宋羿顶着偌大压力争取的结果。
许多人对权力趋之若鹜,但掌握最高权力的天子,却不似旁人想象中那般快意。天子难为,他管理百官,反过来也受百官的监管;天子要为天下人表率,一言一行均需谨慎。
夜宴之后,朱启佑偶尔会想起小花园见到的女子。皇后与皇帝一样,都是被架在云端的人物,言行举止都有典籍可查。朱启佑没正面见过皇后,但据宋羿说,这位皇后举止端庄、颇识大体。朱启佑不为这种赞赏吃醋,因为他知道,宋羿的赞赏来自于皇后对自身的清晰认知:她是大洛的皇后,是天下女子的道德典范,不是宋羿的妻子。
朱启佑并不了解女子,从前他与太子妃的夫妻感情淡薄,更不喜好院子里的其他女色。如今他作为一个局外人在宋羿的后宫穿梭,终于发现深宫中的女人在锦衣玉食之下的可怜之处。在那个小花园里,迷路的牛瞳可谓无辜,坤宁宫的主人却更为可怜。她不顾危险,放纵自己伏在一个陌生男子背上,也许是她这一生唯一同男子亲近的机会。
如果连端庄识大体的皇后都感到压抑寂寞,那皇帝呢,宋羿面临的是哪一种压力?
朱启佑悲哀地发现,自己成了宋羿明君史册上的一个污点,或许是唯一一个污点。倘若如此,那宋羿力排众议将自己送去北关积累军功,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当今天子,想要对这个污点好,或者说想要任性到什么程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