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近日在编修野史么?”
“臣倒没有这般爱好。”荀宽笑道。
“既然没有,那先生特地入得宫来,是为了向朕探听古早八卦?”
荀宽听出他赶客之意,无赖地笑笑:“臣来讨口茶吃罢了,不想同殿下闲聊许久,竟也没蹭得一盏茶喝。”
“朕以为先生方才在偏殿,已然喝多了茶,倒不曾想先生海量。”
“倒不是臣牛饮,”荀宽道,“只是听闻宫中新到了上好的六安茶,特地来沾陛下的光。”
宋羿略显惊讶,左手不自觉地拨了几下念珠。他很少品茶,但也知晓当下六安茶在民间较为普遍,文人雅士中早已不够时兴,也不作为贡茶送入禁宫。
“不知先生在哪听的假消息,朕这里可没有六安茶,”宋羿笑着瞧了荀宽半晌,又道,“倒是有个六安人,且叫她烹了岕茶来,先生将就着喝罢。”
“供给天子的茶,臣岂敢说将就,三生有幸了。”荀宽抖了抖扇子,笑意盈满了眼眶。
宋羿不与他计较,唤过人来吩咐了几句。
不久,顾灵渺便来了。
顾灵渺如今十八九岁,个子比照前些年更加高挑。她穿着五品女官的服色,头戴乌纱,不施脂粉,面容沉稳端肃。她目不斜视,行礼后先给宋羿奉茶,又躬身退下来,为荀宽上茶。
“好久不见啊,顾大人。”荀宽去端那茶盏,顾灵渺已着人撤下托盘,垂手立于一边。“许久没有顾大人的消息,原来是在内廷高就了,恭喜恭喜。”
“不敢,荀大人抬举了。”顾灵渺回了一礼,目光与荀宽并无交流。她向着宋羿请示一番,随后躬身告退。
荀宽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见她禁步下沉稳的裙摆渐渐飘远,目光不舍。
“先生起个大早,又同朕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了半天,就为了见她一面。”宋羿自御座走下来,“为何见到了人又不好好说话,非要惹她?”
“臣也不想啊,”荀宽叹口气,“猜不出女子的心事,臣也不懂她愿不愿意啊……”
“想不到先生也会为这种事情烦心,”宋羿的语气不无嘲笑,无情地下了逐客令,“茶也喝了,人也见了,先生回府自己想办法去罢!”
打发走了荀宽,宋羿又回到寝殿。殿内经由宫人一番收拾,已然散去方才的气息。
宋羿环顾一番,不见朱启佑人影。想来他被荀宽耽搁了许久,朱启佑早等得不耐烦,自小门离宫了。想到夜里孤枕独眠,宋羿心中颇觉空旷。
宋羿翻转手腕,摘下那串念珠。那珠子戴在腕上本就显得大了,每一颗有龙眼大小,被药油浸泡过,个个滑溜发亮。念珠被清洗得很干净,宋羿想到前晚朱启佑的举动,将念珠挑着凑近鼻尖,轻嗅了嗅。
忽听得男子低沉的笑声,宋羿一惊,将念珠攥在手里。他转过身,却见身后是孤独的屏风,并无人影。又待转身,背后却撞上了男子坚实的胸膛。
“陛下一个人,在这里回味什么呢?”朱启佑调笑地问,左手向下捞起宋羿的手,捉住了他犯罪的证据。
宋羿也不躲,反手勾住朱启佑的四指,将念珠还回他的手心。两人掌心相贴,宋羿的另一只手也没闲着,轻轻擦过朱启佑的大腿,勾住他的腰带。
“你过来……”宋羿转过身子,牵着朱启佑迈开步,向床榻走去。
青天白日,乾清宫刚刚整理好的帐幔再次垂落。帐中有情人交颈纠缠,传出深深浅浅的吟哦。
日晷下的影子追随着太阳转了半圈,越拖越长。
休沐日的光阴不耐消耗,寝殿内的主子们辛勤耕种,殿外宫人们也随之犹疑,因为又到了传晚膳的时间。天子顾不上吃饭,朱百户若是再不走,宫门都要下钥了。
朱启佑回到侯爵府的时候,天色已然全黑了。永定侯夫妇没等他,自行用了晚膳。朱启佑去给父母问过安,没什么话题可说,便退了出来。他本想去见兄长一面,又觉得天色晚了,也没敢打扰。
他出宫走得急,拒绝了宋羿共进晚膳的邀约,此时饿得心中发慌。回到自己的院子,朱启佑本待叫人去弄些吃食,却听见小儿的喊叫声。
朱启佑拍了拍脑袋,心中道了声“不好”,这小丫头生气了。
自从宋羿给他授了官职,朱启佑便算是禁军中人,虽不住在禁宫里,却也困于皇城之中。故此他只得宿在营里,只旬休的日子能回家一趟。
这次朱启佑与宋羿初尝情事,两个人都黏腻得过分,倒是耽误了时间。朱启佑有心想同天子多请一天假,奈何宋羿铁面无私,下了床便不认人。临出宫的时候,宋羿欲言又止,不知心中又有什么打算,最终也没说出口。
这孩子打小养在父亲身边,即便是回到侯府,因朱启佑没娶妻室,也仍留在他跟前教养,许多年都不曾分开。
小儿自学会说话,便不爱哭了。平日里也算乖乖的,只是对父亲黏得过分。朱启佑对她颇为溺爱,尤其舍得为孩子花银两。一个四岁女娃,什么珍稀奇巧的东西比公侯夫人们见得都多。
刚赴任的时候,小儿见不到爹爹便闹过两场。随后父女约定每旬相聚一次,倒也渐渐形成习惯。
这日朱启佑本该早早回府,陪伴女儿一整日,还答应了她出城骑马。小姑娘早早起了床,穿上了最漂亮的骑马服,又叫丫鬟给她扎了可爱的髻子,配上小腰刀,再挂上喜欢的飘带。如此等了爹爹整整一日,再乖的娃娃也暴躁起来。
朱启佑刚进院子,便听得女儿大喊大叫。她知晓女儿虽不爱哭,生气的时候却很彪悍。果然待他进了女儿的房间,便见这孩子正怒气冲冲地摔着东西。
“呦呵,力气不小,是个习武的好苗子。”
小儿才不理会朱启佑的玩笑,只见她发髻都松散了,怒气冲冲地吹着头发,说自己的父亲是骗子。
如此这般,朱启佑哄了女儿一个晚上,直到答应她第二日出城骑马,才平息了女儿的怒火。
第二天,朱启佑旷工一日,晚上回宫补了个病假。他也没同宋羿商量,直接去找了贺棋领罚,最终以罚俸了事。
这么做多少有些赌气的成分,晚上回到乾清宫,朱启佑又觉得自己实在幼稚。宋羿也只当他白日里去上了值,对未做探究,两人便恢复甜蜜如初。
第六十三章 宫怨
仁熙三年,晋国公主宋景时得胜还朝。
朱启佑跟在队伍中,代替天子出城相迎。
此行只有将领回京,大军仍守在北境待命,仅少量精骑随行。犒军之后,宋景时让军队驻扎在城外,只带了几个人,随着天子的队伍入了城。
分别一载,朱启佑再看妹妹,更添了几分英气。她的肤色晒得更黑了,面颊削瘦,左侧下巴上多了一道两寸长的疤痕。
朱启佑心中一惊,他知晓妹妹从前出征多是统领全军,坐镇中军大帐,此次怕是亲自挥刀上阵,与敌人拼杀过了。
朱启佑心情复杂,但大军在前,不容他叙旧,只得先随着队伍入宫面圣。
仁熙帝自然也很高兴,给了公主诸多赏赐,连带着公主府的王妃侧妃也有许多封赏,嘉奖她们守好了内宅安定。
天子赐宴,犒赏班师将领。此后,又在西宫单独设了小宴,专请文皇贵妃与公主一家。朱启佑偷偷带了小儿入宫,一家人首次聚齐,更是其乐融融。
话说得多,时间过得也快。朱启佑将小儿留在西宫,他自己这个外男则要赶在宫门下钥之前离开。
时辰已经不早,朱启佑又喝了许多酒,便想着不去扰宋羿,打算回值房将就休息。他自内宫门出了西苑,打算穿过禁宫直奔北边禁卫营。
太液池在禁宫之外,是专门用来举办皇家宴会的御苑。禁宫内,东北角又有一内花园,与太液池仅一墙之隔。朱启佑要去禁军,打算走东北的小门,便需穿过内花园。这位置偏僻得很,平日里少有妃嫔宫人光顾。朱启佑因得了出入禁宫的特权,无意间发现了这个上值更近的小路。
与往日一样,宋羿早早放出话来不去后宫,留在乾清宫休息。六宫的娘娘们也没点门前的灯笼,有些已经熄灯睡下。一路上黑灯瞎火,朱启佑沿着廊子走,再入得一个宝瓶门便到了小花园,却听得里头有女人的声音。
“谁在哪里!”
朱启佑脚步一顿,便待转身离开。他虽有宋羿给的腰牌,却也不想惹事,毕竟深夜穿行内宫抄近道是他自作主张。
倒也没叫他担心,先有人回应这这声质问。
“姑娘,你是不是扭到脚了?”
“大胆,你是何人,深夜闯入内宫?”
“内宫!”那人显得十分震惊,“这里是内宫?”
孤男寡女,朱启佑本不想惹事。他正要离开,却觉得这男人声音熟悉,便凑过头,拨开宝瓶门后头的垂柳枝,向花园里看。
朱启佑夜视极佳,隐约瞧得清那二人的形容。只见一年轻女子提着灯笼半靠在假山上,一只腿微微弯曲,似乎当真是伤了脚。她衣着华贵,头上也戴着不少珠饰,显然不是个普通宫女。那男人却是一身武官肤色,长得高大粗壮、满面虬髯,却是从前与朱启佑不打不相识的侠士牛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