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外衫兜头罩下,宋景昕拉拉扯扯,好容易露出了头却扯歪了发冠。“还挺知道心疼人,却笨手笨脚的。”宋景昕笑了笑,随手将腰间的佩玉扯下来递了出去,“小小年纪的,别做这个了,拿去换点银钱从良罢。”
玉牌色泽温润,一看便是价值连城。宋景昕瞧见那上头竟刻了自己的名字,心中琢磨黄喜从哪翻出来这么一块玉,瞧着倒是眼熟。对方却是半点不客气,转眼玉牌便从太子手中跳了出去。
“哎,等等,这个不能给你,我换一个……”宋景昕发觉玉牌上头刻了名讳,成色又好的过分,忧心是御赐之物。待换个旁的配饰与他,浑身上下却找不出第二个比玉牌值钱的物件儿。
“没了。”那人冷淡地开口,随手将玉牌收入袖子里。“本王竟才发现,原来太子有断袖之癖。”
“本什么王,你是什么……”宋景昕话音未落,一股寒意从后脊梁直窜天灵盖,将他因醉酒而混沌的脑子搅得清醒了几分。眼前的人影也渐渐清晰,太子殿下终于想起了这人入门以来带给他熟悉感的来源:“皇……皇叔祖!”
宋羿的目光冷漠,宋景昕被冻得又是一个激灵。他用屁股拱开身下的凳子,一个后仰躺倒在地上:“醉了醉了,我现在装晕还来得及么?”
“来不及了,”宋羿走近了些,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耳朵,“喝了多少,真醉了?”
“千真万确地醉了。”宋景昕闭着眼睛装死,却还不忘了回答问题。
“是么,本王瞧你这里倒是挺精神的……”宋羿仍旧语气平平,抬脚在太子的小腹位置碾了一下。
宋景昕吃痛地大叫了一声,弹坐起身,一脸幽怨地瞧着宋羿。楚王殿下被他看得有些尴尬,缓缓收回脚,后知后觉地红了耳根。
“本宫没有……”宋景昕委屈地捂着身体,“那酒里有药!”
宋羿没继续问是什么药,屈尊伸出了一只手,将地上的太子拉了起来。“穿衣服走罢。”
“走?去哪?”宋景昕接过腰带系在身上,想要玉佩却不敢开口。
“宗人府。”宋羿冷漠道。
“哎,不是,不……”宋景昕这下真的慌了,他这皇叔祖刚正不阿,眼下若是跟着他回了宗人府,第二日他好南风的事岂不是要在朝廷里传开,他还要不要命了!
宋羿却好似能读懂心思:“《太祖训》里没说过不能断袖。”
“哦哦哦,那便好……”宋景昕舒了口气,瞧见对方的眼神,又暗自咬了下舌头,“本宫不是那个意思,本宫不是断袖,本宫……哎?既然《太祖训》都不管断袖,你抓本宫去宗人府做什么?”
“《太祖训》有言,宗室子弟不可狎妓。”宋羿科普道。
从前被罚的《太祖训》没有白抄,宋景昕很快回忆起了这个要求,也觉得自己并不算冤枉。“本宫不是有意要来的,本宫是为了躲人,不小心闯了进来……”太子殿下仍然辩解,“再说,皇叔祖不是也来了,你小小年纪的……”
“本王来是执行公务。”宋羿义正言辞。
“青楼有什么公务。”宋景昕自然不信,小声嘟囔道。
宋羿抬眼瞧了太子微红的脸,竟短促地笑了下:“抓你。”
听见这个回答,宋景昕无语哽咽,这的确像他皇叔祖能做出来的事。楚王殿下可谓是解酒神器,此时太子的酒已醒了七八分。宋景昕考虑到当下的形势,被关进宗人府也不是什么坏事,逛青楼这件事又对议亲有碍,既可拒婚又能躲避顾灵渺,简直一举两得。
“那劳烦皇叔祖派个人去东宫通传一声,叫黄喜给本宫送点换洗衣裳。”想通后的宋景昕态度良好,“还有件事,不知方才皇叔祖进来的时候,可在门外碰见一个姑娘?不是这楼里的姑娘,是……”
“顾家小姐是么?”宋羿斜眼看人,目光中似有嘲笑之意,“本王叫人送他回家了。”
“那便好,还是皇叔祖处事周到。”宋景昕开始拍马屁,“咱们走罢!”
宋羿却不动作,疑惑地在太子身上来回打量,终于忍不住说了句:“方才那个戏子,用不用带上?”
宋景昕没听懂。
宋羿窘迫地白了他一眼,又道:“方才那姑娘不是下楼帮你喊人么,被本王拦下了。你既被下了药,不找人来帮你不难受么……不过祖先面前不能行房,你带他找个客栈,解决好了再同我去宗人府。”
“不必了,多谢皇叔祖关心。”宋景昕忍着笑,他皇叔祖窘迫的模样当真难得一见。“皇叔祖,你瞧,”太子殿下举起双手,随着话语翻开手掌展示,“本宫有两只手,一只左手,一只右手……”
宋羿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你想干什么,祖宗宗庙里不可……”
“哈哈哈哈哈……”宋景昕忍不住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皇叔祖大可不必担心哈哈哈……皇叔祖你就是个大冰块,什么样的火在你面前也泄出去了,本宫什么也不用了哈哈哈……”
宋羿拂袖,转身大步离开:“太子出言不逊,顶撞亲长,罚你……”
“罚我抄《太祖训》哈哈哈哈哈……”
宋景昕扶着门框,目送宋羿负气下楼的背影,笑声传出回响。
第三十章 重游
宋景昕哈哈哈笑了一路,宋羿本还有几分尴尬,在太子持续不住的讨嫌之下,尴尬也变成了嫌弃。他几次想叫人将这罪犯绑了堵住嘴,见对方少有开怀的样子,没忍心动手。
宋羿发现,宋景昕是一个无比纯粹的人,却活在天底下最不单纯的环境之中。高贵的身份为他编织了美好的幻境,稍不注意,便会被外界的权力欲望击得粉碎。但他的快乐其实很简单,有吃有穿,再有一把剑、一壶酒、一只鹰、一个兄弟。
太子与楚王,两个人的生长环境相似,相比之下,楚王还要更加优越几分。但宋景昕总是无忧无虑的,即便因太子妃之死消沉,其骨子里的快乐仍未磨灭。相较于宋羿的满心城府,宋景昕能长成如今这般性子,大概也不是因为看得开,而是因为想得少。从前宋羿总当宋景昕是个蠢货,如今瞧他因着一点笑话开怀许久的样子,突然觉得这般也不错。
慎思堂内已设桌案,位置也与几年前相同。宋羿身量却高了不少,再不需踩着箱子,双脚便可及地,笔直地坐在案前书写。
宋景昕无趣地抄书,玩闹般变换了十数种字体,竟也游刃有余。铜炉内,香已燃至末端,宋景昕探头探脑地:“皇叔祖,该用晚膳了……”
“祖先面前,噤声!”宋羿将太子的话音打断,竟是连头都没抬。
宋景昕抬眼偷瞄先祖,是一贯的安静,瞧不出威严,更不存在不满。他心中不免腹诽,二爷爷年龄见长,愈发擅长装腔作势,将自己的规矩当作家法。太子殿下没再说什么,提起笔继续低头写字。
宋羿近来事忙,宣庆七年玉牒大修,光是各地送上来的名册都堆叠成山。他又是个事必亲躬的性子,素来不放心旁人做事,总要事事都关注着才得安心。太子聒噪,与之同处一室办公难得专心,这是宋羿早便料到的。他虽低头翻着名册,却分了一只耳朵等待应付太子作妖。谁知等了半晌,竟无动静。
宋羿悄悄抬眼,见那人竟真在埋头写字,惊讶地挑眉。他双肘撑着桌案,屁股动了动,最终仍端坐回去。翻过一页名册,便是晋王府的记载:晋亲王宋景时,皇七子,正妃秦氏,鸿胪寺右寺丞秦清文次女。寥寥数字,除却晋王夫妇,竟再无旁人。
宋羿垂下眼思索,重新摊开一张白纸,正待写些什么,却被飞来的纸团砸歪了笔尖。纸是一早便在慎思堂备好的,同眼前桌案上的纸张质地相同,轻薄地透出墨迹。宋羿却不看其中内容,看向那捣乱的人,见对方装模作样地低头写字,便将纸团丢在一旁不做理会。
然太子殿下并非好打发之人,楚王既不理,纸团便相继飞落楚王的桌面。宋羿哭笑不得,抬起头正待呵斥,便见那厮将食指立在口鼻之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后又欠欠地用眼神示意先祖在侧。
宋羿扯了扯嘴角,伸手将纸团扫到案边,再将写好的东西折成条子塞入衣袖。“这慎思堂,外姓之人不可入。”宋羿站起身,理了理并没有坐乱的衣襟,“往常都是宗正他们派了家中子侄轮班打扫,不巧今日都不得闲,便由太子殿下你代劳罢。太子且不忙着罚抄,晚膳应当是备好了,你将这屋子打扫干净,便可出来用饭了。”说罢竟转身离去。
值房内,王裕略显拘谨地歪在塌上,拈着个桃酥嘎吱嘎吱地啃。他光着两只脚,被王永福捧着放在膝盖上,循着穴位按脚心。“哎……等等等等,你真会么……”
“儿子手艺好着呢,干爹放心。”王永福淡淡地笑,他的目光并不恭谨,却总透着恰到好处的温情,“干爹别噎着了,喝口茶,儿子刚沏好的。”
王裕拍了拍嘴角的点心渣子,讪讪喝下一口茶,放松肩颈软软地靠了下去。王永福找好了穴,手劲轻柔,按下去是十分舒服的。王裕呼出一口气,没被按住的那只脚轻轻蜷缩脚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