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不比宫中,内官能得品级的并不多。此次回京后,一直服侍宋羿的德林便告了老,楚王府的承奉之位便由王裕顶上。他年纪尚小,平日里温柔和善并无威势,总担心叫人瞧轻了去。“从前在宫中的时候,那些个上了年纪的老太监都有派头,咱家如今也有了官职,怎的就做不出那般派头来,是因为咱家年纪轻么?”
“干爹年纪虽轻,却最是温和慈爱,从不以权势欺人,”王永福说着话,借着换脚的功夫转了转微酸的手,“咱们王府的人都最爱戴着您,您同那些个老东西比个什么!”
“数你嘴甜!”王裕舒服地哼了一声,扯过茶盏润了润嗓子,“左右咱家只你一个儿子,日后得花些心思疼你才好。”方才被按过的脚轻得像羽毛,脚趾越过腰带向上,点了点王永福的肚子。那青年内侍被踢得发痒,反手握住了干爹的脚踝。
王裕被唬了一跳,两腿向内抖了抖,膝盖碰上膝盖。他转头去看盛茶的瓷盏,釉色温润,旋即又不懂此刻的心虚,转回头正对上青年的一双眼。
王永福年纪二十有三,小时候也曾读过些书,虽为义子,倒是比懵懂的义父懂得更多道理。他是在净身之前长成的,身量颇高、眉毛锋利且浓、目光温润含情、鼻梁挺直、双唇厚重,若非内侍的身份,不知要迷倒多少闺中少女。
王裕觉得脸热,刚被茶水润过的口唇也开始发干。他使了些力,抽回两只脚盘膝坐好,又用衣摆遮住。再看王永福,眼中只有一丝疑惑,却仍旧温和。
外头有人敲门:“掌事,您吩咐去张家酒楼要的席面送来了,现下摆么?”
“你们先等着,我去请示殿下。”王永福应了一声,转头瞧见王裕坐得稍远了些,手里拎着只袜子在寻另一只。他觉得有些好笑,憋在心里,倾身靠近推了下王裕的臀部。那人被吓得几乎弹了起来,涨红着脸瞧见王永福手中另一只袜子。王永福仍正正经经,扯走了王裕手中的袜子,蹲在地上帮他穿好了鞋袜。
待得王永福洗过了手,王裕才堪堪回过神来:“怎的叫了张家酒楼的菜,殿下从前受邀去过一次,对他家的吃食颇不喜欢,几乎就没动筷子。”
“张家酒楼汤汁浓郁、口味也重,的确不是殿下的喜好。”王永福回道,“但今日是殿下点名叫的,许是为了照应太子殿下的口味。”
王裕觉得有理:“还是你机灵,太子殿下帮过咱们楚王府,殿下近来对太子殿下越发上心了。你不必忙,我自去服侍殿下。”
“儿子去罢。”王永福道。
“殿下不喜欢旁人侍候,”王裕摆了摆手,又道,“你先看着摆席罢,我去叫殿下,等会儿你跟着我,仔细太子殿下的吩咐。”
“是。”王永福替王裕开了门,他又变了个姿态,躬着身子走路。
两人离了值房,尚不及分开,便见楚王向正堂方向迈步。宋羿却吩咐不急开席,他递给王永福一张纸条,打发他出门办事。又叫王裕泡了一盏茶,不紧不慢地喝了许久。
“殿下又想了什么坏主意折腾太子殿下?”王裕悄声问。
宋羿白了这傻孩子一眼,没答话。
宋景昕已然是二进宫,对宋羿说一不二的性子有所了解。那人离开后,他便放下纸笔,找到掸子清理灰尘。好在这慎思堂勤于打扫,有楚王这个顶头上司,即便是宗室子弟也不敢怠慢。宋景昕干活虽不得法,却也并不觉得困难。
宋羿的桌案上,纸团堆了不少。宋景昕本打算将它们丢进簸箕里,却又改了主意。他将揉皱的纸团一张张展开,叠在一起后用镇纸压住。偶然扫过宗人府送来的名录,正是晋王府的名册。
晋王成婚近三载,府中妻妾均无有孕的消息。只怕是,过不了多久皇后便会张罗给宋景时纳侧了。这着实是一桩麻烦事,待玉牒修撰完成,尊长们见晋王那一页光秃秃的,也不知会如何作想。若只是送些妾室还好,只怕父皇会叫太医给晋王瞧身子。
比照几年前,宋羿待宋景昕颇为宽容。即便夜里仍住从前那间厢房,宋景昕的活动范围却不仅局限于慎思堂的院落。王裕带人在府衙内院摆了饭,待宋羿净手漱口后,发现饭菜仍然温热。
心中想着妹妹子嗣之事,宋景昕晚饭吃得心不在焉,全未发觉宋羿的周到照料。
宋羿怕油腻,瞧着满桌的珍馐无甚胃口。他自律极严,从不因情绪减少饭食,最后就着一盘炒肉丝喝下两碗粥。这饭吃得着实辛苦,宋羿心中暗自打算,日后可再不同太子殿下一起吃饭。
“皇叔祖原来吃得荤腥啊!”宋景昕就着心事囫囵吃了个饱,放下碗筷瞧见宋羿挑剔地吃肉丝,一根一根夹、小口小口吃。他没忍住笑了出来,连着汤水舀了一大块肉扣到宋羿碗里:“皇叔祖尝尝他家的东坡肉,肥而不腻,色泽也好看,极是开胃的。”
深色的酱汁在白粥中晕开,宋羿眼看着食物的变化,与那婴儿拳头大的五花肉相起了面。
“怎么了皇叔祖,你不爱吃这个?”
宋羿觉得自己饱了,但教养使得他无法剩下碗中食物离席。楚王殿下痛下决心,隐忍地舀起肥肉,含恨舀了一口,不及咽下便呕了出来。“不行,这个……咳咳……”
“王裕……”宋羿刚刚叫人,王裕已将备好的茶水端了过来。他接过茶,并不喝下,而是漱了漱口便吐了出来,一旁宫人也早备好了痰盂。
这一副训练有素的姿态,使宋景昕暗暗惊奇。“皇叔祖可是病了,胃口不佳?”
“没事,”宋羿摆摆手,吩咐侍从将自己用过的碗碟撤下,他是当真吃不下去了,“本王五年不食荤腥,本已习惯了,近来因太医的建议不得不吃些。如今只能食用少量瘦肉,也试过几次吃些别的,总用不下。他们见多了,便习以为常了。”
“五年茹素?”宋景昕讶然,回想当初,的确没见过宋羿吃荤。从没听说过楚王信佛,想来不是因为信仰吃的素,又不知什么缘故至使改变。五年,宋景昕胡乱思索,忽的灵光一闪:“皇叔祖是为了皇曾祖父和曾祖母守孝?”
宋羿瞧了他一眼,默认了这个问话。
“是本宫的不对,”宋景昕离席站了起来,对着楚王做了个揖,“昕当年不懂事,不该调侃皇叔祖。”
宋羿挑眉,眼里现出几分笑意:“不必,你给本王行多少礼,祖训也是要抄完的。快坐下吃饭吧,菜要凉了。”
“本宫吃好了,既然皇叔祖也不吃,便撤席罢。”宋景昕重新坐下,也叫了茶来漱口,“张家酒楼的厨子是西边来的,口味重了些。皇叔祖如今这般,还是吃清淡一些好,不如叫府里的厨子做。你们也回京不久,难道是厨子做得不合口,或者我从东宫调个得力的厨子过去王府如何?”
“也好,”宋羿笑笑,也不推拒,“从你们小厨房调个厨子过来,你想吃什么也可以写个单子,交给厨子提前准备。免得等你服刑期满,出了外头又同人说本王虐待你。”
“哎皇叔祖,不带这样的,本宫都道过歉了……”宋羿不满,“你这找旧账还没完了……”
第三十一章 遗诏
太子府的厨子,最终还是为太子私人服务,并没有住进楚王府。宋羿自那日后愈发忙碌,独留宋景昕一人在慎思堂悔过,只每两日出现一次,检查太子的功课。
宋景昕终日无趣,好吃好喝,在宗人府各院落间随意闲逛,只要不去议事的前厅,倒也无人阻拦。他心道宋羿怕是也猜出了自己的打算,他来宗人府,名为惩罚,实为避婚罢了。宋景昕领了楚王这个人情,呆在宗人府的日子便格外安分,不似上次那般胡闹。
只是日子过得实在无聊,宋景昕忍不住向宋羿抱怨过一次,不曾想第二日便瞧见了前来探监的晋王。
不巧这日竟下了雨,将骑马而来的宋景时淋了个透。那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片没眼色的云追着晋王殿下走,正在宗人府大门前将人淋得湿透。王永福本得了吩咐,正在门外等候晋王。他帮宋景时牵过马拴好,领着晋王在廊子下头避雨。
不久宋景昕也得了消息,撑着伞出来迎接妹妹。他见宋景时全身湿透,心下一惊,忙拉着她去慎思堂偏厅换装。
王永福跟着上前侍候,被宋景昕打发出去点炭火。待得王永福捧着炭盆归来,便见宋景时已然换上了太子的便服,她的身量比之宋景昕要矮一些,便显得衣袖有一些长。王永福将炭盆放好,又在手炉内添了香炭,给两个贵人捧在怀里。
宋景时的头发也淋湿了,便拆了发冠,散开头发擦拭。她的面色略显苍白,躬着身子靠在椅子上。王永福站在晋王身后,轻轻为她擦拭头发。他没做过近身服侍的活计,手法难免有些生疏,手下动作牵连着宋景时的头发,带着她的身子前倾。
宋景时方才换过衣服,此时后腰处竟晕湿了一大片。王永福瞧着晋王湿了外衫,思及方才她换衣速度极快,脱口问道:“殿下可是没脱内衫?”
宋景时“嘶”了一声儿,捂着头发挥开王永福的手:“做什么!你这奴才属牛的么,使这么大力,是要谋害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