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一出,宣庆帝便开始头疼,一连十数日未好。工部缺了主事的官员,便成了一盘散沙,几个郎中议事不决,便全数写在折子上送到御前。宣庆帝烦不胜烦,想安排个工部尚书,放眼工部却都是些戴罪的低阶官员。
这日,宣庆帝召集内阁在乾清宫议事。宋景时一身月白蟒袍,身姿笔挺、气度雍容。宣庆帝思及这个儿子入朝之后的表现,心中颇为满意,当下便有了主意。
“景时,户部的事先放放,”宣庆帝吩咐道,“着晋王暂代工部尚书一职,总领工部。”
太子妃月份太小,其有孕之事便没做宣扬。宣庆帝得知后十分高兴,赏赐下许多东西到东宫,又特地寻了个日子去看望早已失宠的文贵妃。
第二日,宋羿“病愈”,入宫面圣。宣庆帝果然心情正好,不同往日一般窝在乾清宫内,而是移驾御花园,开了芳宜轩赏雪。宋羿已有些年没到过御花园了,一路上随着内侍的引领,目不斜视,仿佛从未入过宫禁。
临近芳宜轩,宋羿停下脚步等待天子宣召。远远地,他瞧见天子身侧有人相伴。
“是哪位娘娘伴驾?”
“回殿下,是贵妃娘娘带着五公主。”
贵妃便是太子与晋王的生母文氏,宁安侯府的嫡女。她是宣庆帝身边的老人了,已经生育过两个孩子的她仍存风韵,任谁看来都是个美人。可惜后宫最不缺的便是美人,宣庆帝更是只爱年轻颜色。好在她有子女傍身,眼下太子妃有孕,晋王入朝后又立了功,宣庆帝对这位景仁宫主人自然高看一眼。
五公主是宣庆帝孝期得来的孩子,其生母寒微,又死于难产,一直丢在皇子所由嬷嬷照管。宋羿见文贵妃抱着五公主,想来此人又得帝心,要抚养公主了。
宋羿有时候也读不懂宣庆帝,不知这人是真傻还是装傻。他靠着顾礼坐上皇位,面对顾皇后却连应付都懒得做,常年不入坤宁宫便罢了,将个妃妾的地位抬得如此之高,让无子的皇后脸往哪放。
兀自沉思间,天子宣召,宋羿停下了腹诽,入内拜见。
宣庆帝接受楚王的跪拜,文贵妃却不敢坐,当即站起身避了。此后站在原位受了楚王半礼,又需回礼。
“不知娘娘也在,是臣唐突了。”宋羿道。
“无妨,”宣庆帝摆摆手,“给皇叔看坐。”
待宋羿坐定,文贵妃才在天子身边重新坐了,有些好奇地打量这个小宗人令。“婵儿,见过你皇叔祖。”
宋思婵的目光与贵妃如出一辙,甚至可爱地歪了歪脑袋,研究这位突然出现的矮个子长辈。“婵儿见过皇叔祖。”
宋羿瞧她被打扮得漂漂亮亮,可见文贵妃的照料还是很用心的。“臣瞧五公主长得好,想来身体能康健的,”宋羿不再去瞧那对母女,只对着天子道,“臣不知公主也在,倒是没准备见面礼。府里还有从前母后赏赐的一些珠子,臣自己也用不上,改日着人嵌在长命锁上送到景仁宫。”
文贵妃拉着五公主道了谢,便待告退。宋羿却见宣庆帝没有要后妃回避的意思,主动道:“臣这里没有国事,都是些宗族内的家事,贵妃娘娘听听也是无妨的。”
宣庆帝接过贵妃递过来的茶盏,抿了一口,仿佛忘了自己传召楚王之事:“王叔今日怎么想着进宫了?”
“臣有罪,特来向陛下请罪。”宋羿再次跪伏于地。
“咦,皇叔祖这是怎么了?”
“臣身为宗人令,却没有约束好晚辈,放任寻阳王大闹工部,是臣失职,请陛下降罪。”
眼前的宗人令十岁高龄,身高尚不及成人胸口,宣庆帝又想到寻阳王一把胡子的模样,心中只觉好笑,他皇叔这声“晚辈”叫得当真顺口。“寻阳王出门之前又不曾告知皇叔,皇叔不知者不罪,不必苛责自己。”宣庆帝歪了歪脑袋,文贵妃喂了他一口橘子,顺便塞了一瓣到想说话的五公主嘴里。“依皇叔看,这寻阳王该如何处置?”
“寻阳王此行有失皇家颜面,不宜再任左宗正一职,”宋羿抬起上身,跪直了身体,“臣以为,当革其官职,再依祖训惩处。”
宣庆帝淡淡地看了宋羿一眼,正对上男孩澄澈的目光,随即笑道:“皇叔你说归说,跪着做什么,快起来,朕说过不怪罪皇叔了。”说罢伸手去扶。
“谢陛下。”宋羿在小太监的搀扶下起身,却没再坐。“但仍有一事,左宗正一职不能空缺,如今宗族之内,只有秦王和魏王有资格就任此职。”
宣庆帝眼角一跳,当年夺位场景历历在目,他巴不得那哥俩老死在王府内。
“陛下?”宋羿试探着问,“可有什么不妥?”
“人选的事,容朕想想,”宣庆帝道,“宗人府的事,辛苦皇叔多分担些。”
“是,”宋羿颔首,“那寻阳王如何处置?”
“寻阳王罚俸三年,禁闭一个月。”宣庆帝皱眉,似乎觉得这样处罚不大解气。
“陛下若是觉得惩罚太轻,寻阳王得不到教训。”宋羿善解人意地提醒,“不如先将其降职为右宗人,所空职位依次递补。待人选议定后,将右宗人撤换即可。”
宣庆帝想了想,这办法的确可行。只是宗人府的宗人令、宗正、宗人全是正一品,如此撤职不过是平级调换,丝毫起不到震慑作用。他直觉被楚王耍了,又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得作罢。“便依皇叔的意思罢。”
“臣领旨,”宋羿躬身道,“还有一事,希望陛下恩准。”
东宫,宋景昕陪了太子妃几日,终于受不住闷跑了出去。太子妃也不同他计较,对太子不着调的脾性适应良好。啸空在楚王府关了一个月的禁闭,也已被放还归来。宋景昕乐颠颠地来到鹰房,被久别的儿子扑了个满怀。
啸空还是那个啸空,嘴巴是一样的嘴巴,羽毛是一样的羽毛。“算他楚王有良心,没虐待本宫的好大儿,这瞧着好像还胖了些。”宋景昕嘟嘟囔囔的,解开了啸空脚上的束缚,“走,爹带你出门遛弯儿。”
临近宫门,宋景昕远远地瞧见宋景时向外走。他扯了扯嘴角,对啸空打了个手势:“你悄悄的。”啸空会意,展翅飞上天空,随后一个猛子落到宋景时的头上,啄烂了她的发冠。
“啊……宋景昕!”宋景时怒吼一声,这拆人头发的把戏二人自小玩惯了的,闭着眼睛她都知道是谁在使坏。宋景时两手护着头发,见发冠已经掉落,便发怒地拍打啸空。鹰儿呼扇着翅膀飞远了,重新落回宋景昕手肘。
宋景时将乱发捋到身后,挥开过来服侍的内侍的手,转头去看宋景昕。便见那人一脸坏笑,抚着鹰背吹口哨。
“你什么毛病?”
“嘿,怎么说话呢,我可是你哥!”宋景昕走近了,伸手就去弹妹妹的脑瓜崩,“出城?”
“不去,”宋景时灵巧地躲过袭击,“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打算在外头过夜?”
“这怎么好,”宋景昕对着宫墙踢了一脚,“刚被皇叔祖抓过,我如今可不敢在城内耍……要不咱去柳条街吃锅子去?”
宋景时本想拒绝,思及与皇兄许久未见,便道:“成,我叫上蓁蓁一起……”
“你想什么!”宋景昕大叫,“哥俩儿喝酒还带老婆!”
“什么嘛,这哪跟哪……”宋景时只觉无语,转念想来哥哥和蓁蓁的确也不熟,况且男女之间又诸多规矩,只得放弃了方才的提议。“那我差人回府说一声,早上说好了回去吃晚饭的。”
“真看不出来,你倒是个妻管严。”宋景昕揶揄。
“什么嘛……”宋景时给了哥哥一脚。
“啸空呢,也跟着去?”
“且带它出去放放风,这禁闭关的,”宋景昕抚摸着啸空的翅膀,忽然想起了什么,“糟糕!完蛋,要命啦!”
“怎么了?”
“皇叔祖做了个雪雕,我瞧着是个鹰,就玩笑着讨了来想给啸空看……”
宋景时瞪大了眼:“皇叔祖会做雪雕,还给你?你们俩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哎,你别打岔……”宋景昕双手抓住妹妹的肩膀,前后摇晃,“后面我听说太子妃有了身子太高兴,直接跑回东宫来了,那雪雕我忘了拿……”
宋景时打开兄长的手,在心中默默为他点了根洁白的蜡烛:“雪雕怕是化了罢,你现在回去找怕也来不及。”
宋景昕一阵哀嚎:“你说我要不躲几天,等他忘了……”
“别想了,”宋景时拍了拍兄长的肩膀,及时打断他不切实际的幻想,“咱二爷爷才十岁,离痴呆可还远着呢。你且等着罢,除非他离京就藩,否则绝不会放过你的!”
“皇叔想离京?”乾清宫内,宣庆帝瞧着面前的楚王,露出惊异之色。
“是,”宋羿回道,“父皇从前为臣聘请的老师,年初的时候回家探亲,竟得了急病,如今仍不见好。先生教导了臣许多年,臣放心不下,想去看看。”
藩王无旨不可随意出入京城,任何皇帝听闻亲王要出京都会警惕,宣庆帝此时也很意外。放在往常,宣庆帝遇见不决之事会找顾礼商量,依顾礼的心计,定然有所警觉。如今他却已厌倦了这老头指手画脚,又因工部之事心中起了怀疑,对这人不似往常信任。宣庆帝揉了揉太阳穴,思考半晌,仍觉得宋羿不过是个小孩子,掀不起什么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