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宋羿鸡鸣便起,先读了两刻钟的书,方才在宫人的服侍下用早饭。他吩咐宫人备下食盒,为关禁闭的皇太子装了一些,便打算启程去宗人府。
楚王素来低调,出行之时甚少使用仪仗,以微行居多。下人刚刚套好了马车,却见门房来报,北静侯夫人来了。
北静侯夫人萧氏是宋羿生母棠妃之妹,是宋羿的亲姨母。当年棠妃被赐自缢,萧家父兄皆受到牵连,只有这萧氏因是出嫁女,才堪堪保住了诰命夫人的身份。宋羿从未见过他这位姨母,但他托人打听过姨母的境况,知道她在侯府过得并不大好。如今出一次们也不容易,只不知她找上楚王府来所求何事。
萧氏穿着一身半旧的宫装,绣工精致,却是前些年的样式。她描画了精细的妆容,如今刚过花信的年纪,一颦一笑都难掩丽色。宫女为萧氏上了茶,入内通传半晌,见一着六品内官服饰的中年太监缓步而来。
“奴婢楚王府承奉德林,见过夫人。”这太监身型削瘦,面色挂着和气的笑,对待萧氏亦十分有礼节。
“原来是德林公公,”萧氏淡笑着回应,“我来拜见王爷,他如今可在府上。”
“在,”德林恭声回道,“但王爷说,府内如今没有女眷,不好招待夫人。夫人有何话,奴婢可代为通传,请夫人原谅楚王府的怠慢。”
听闻这话,萧氏的目光暗了暗,却也没多说什么。她嘱咐嬷嬷奉上随身提着的几个包裹。“殿下降生那年,我入宫去探视过一次娘娘,此后再没见过殿下。”萧氏目光楚楚,显出几分对往事的伤怀,“前些日子听闻殿下出宫建府,又得赐延庆宫,也替殿下高兴着。只是太皇太后殁了,殿下身边也没个长辈照看,便总爱操些无用的心。”
说罢,萧氏打开包袱,露出内里叠好的男童衣衫。“我一介女流,也没别的本是,只会做些针线。不敢乱做亲王服饰,这都是些贴身的衣物和便服。不知道殿下如今的尺寸,便照大了做的,殿下晚些可以试试,来年应当穿得。”
王府内,宋羿收到衣衫,只见做工精细,用料上与从前内宫女官承宫月十分相似。太皇太后薨逝后,宗亲皆尊从诏令以日待月,只守满二十七天的孝。只有宋羿如今仍着素服,为了给天子留有颜面才除了衰服。这北静侯夫人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送来的衣服竟都是素色。
宋羿面色淡淡,嘱咐王裕收下了萧氏的礼物:“从本王的私账上支一千两银子出来,送给姨母。”随后嘱托德林带话:“本王一向安好,下人们也都得用,姨母不必忧心本王。日后若是有什么难处,只管来楚王府。”
即便德林面容和善、态度恳切,转述的语言依旧无法表达亲人之间的情绪。萧氏在侍女的搀扶下上了马车,门帘放下,面上便不见了笑容。一路闷闷不乐地回到北静候府,妯娌瞧她收获颇丰,心底羡慕,口中却酸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人家楚王可是养在皇后膝下的,上赶着攀亲,叫人当作要饭花子打发了罢。”
这日宋羿来到宗人府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楚王才不在意皇太子的早饭,在他眼中,皇太子就是吃得太饱才有精力上下乱窜。
王永福早早便来当值,他在炉子上煨好了热水,等主子到来之后奉茶。楚王到了衙门,先在正堂坐了,见没有新的公务,才想起去看关禁闭的太子。王永福捧了热茶上来,恭声禀报了几句,待楚王允了,才敢唤人进来。就见侍卫长将脑袋包成了粽子,双手奉上二十两银子的赃物。
楚王紧绷着一张脸,“砰”地一声将茶盏摔在桌上。
此时的太子爷正蹲在慎思堂外啃食供果。他饮食一向规律,一夜未进食将他饿得心慌。等了那杀千刀的楚王一早上,眼见着院子里影子越来越短,那小王八蛋也不进来给他送饭。
宋景昕实在熬不住饿,蹑手蹑脚地潜入慎思堂内偷了一块糕点。他披着头发,外头胡乱套着袍服,中衣也穿得凌乱。实在是不敢在祖宗排位面前偷吃糕点,只得溜回院子里。一口咬掉大半个糕饼,宋景昕干咳出声,差点没被干巴巴的点心渣滓噎死。一不做二不休,他又溜回慎思堂,偷了个苹果。
“咔吧咔吧”咬了两口,恰逢楚王进来,将偷吃的太子殿下逮了个正着。
下意识地将手背到身后,随即宋景昕意识到楚王已经看见了,索性又将苹果拿出来继续啃。“饭呢,本宫快要饿死了。”宋景昕含糊地说。
宋羿本就心情不愉,瞧见太子这副衣衫不整的模样更加看不惯,小小的眉头皱得死紧。“你先去将衣裳穿好。”
“本宫也想啊,”宋景昕几口啃完了苹果,站起来随手将果核丢了,“本宫从未自行穿过衣裳,腰带系不上,头发更不知道怎样梳。”
“皇叔祖好歹派个服侍的人过来罢。”宋景昕大喇喇地说。
宋羿不理他,绕过挡路的太子进了慎思堂。他先是给先祖上了香,告知了今日对不肖子孙的处置安排,复又去太子的桌案前,瞧见抄好的十份《太祖训》。
仔细地将纸张拢到一边,宋羿才出了慎思堂,发落再次犯错的太子殿下:“刚抄完祖训便翻墙,看来还是罚得太少。待会本王派人来教太子穿衣梳头,你今日的任务便是学习自理,什么时候能穿着齐整了,什么时候吃饭。”
宋景昕啃完苹果,胃里越发空落落的。听闻自己仍没饭吃,当即也生了火气。“都抄过十遍了,怎的还没有饭!”
“便是怕饿坏了你,”楚王淡淡地说,“本王尚未追究你夜里翻墙责打侍卫之罪,否则你明日的饮食也当撤了。”
“宋羿你欺人太甚!”宋景昕大喝一声,冲到楚王面前,提着领子竟将人举了起来。
外头的侍卫们听见争执忙跑进来,瞧见太子殿下抓着楚王,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解救。
“将他拿下!”楚王艰难地仰起头吩咐。
“谁敢!”宋景昕提着宋羿左摇右晃,“楚王在本宫手上!”
“不必理他,”宋羿双手扒住宋景昕的手指向外掰,两只脚胡乱踢向男人的小腹,“他又不能杀了本王,快将他拿下。”
侍卫们一拥而上,抢下了被挟持的楚王,将太子殿下制住按在地上。宋景昕不甘心地嗷嗷大叫,又被侍卫们塞进东厢房里,锁上了门窗。宋景昕揉了揉慌乱中被扯疼的胳膊,王永福跪在地上帮他整理扯乱的衣衫。
“太子冷静一下,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学习穿衣。”
宋景昕怒气冲冲地躺在床上,士可杀不可辱,没力气便睡觉好了,他就不信这小王八蛋真敢饿死皇太子!
老子绝食,看到最后是谁给谁赔礼道歉,哼!
一刻钟后,东厢内传出有气无力的喊声:“皇叔祖,本宫知错了,给点吃的罢……”
院子里别无动静。
宋景昕爬到窗边,将上了锁的窗子推开一个缝,却见院落里空无一人。少顷,太子殿下扯开喉咙大喊:“皇叔祖,本宫知错了,给点吃的罢……”
第十章 共处
宋羿觉得自己一向很通情理,他虽恐吓了太子,却并非真的打算一直饿着储君。清早出门便带着些清粥小菜,如今米粥凉了,他打发王永福在炉火上重新热过,便给太子送了过去。
小时候,父皇怕他闷给他指派了几个同龄的宫女太监。那些人只服侍过不足一月,便被他打发了,只留下王裕一个。小孩子不听话,脑子不好,还记吃不记打。宋羿懒得调教许多人,只有耐心教一个王裕罢了。如今的宋景昕在宋羿看来便是个蠢笨任性的熊孩子,十分的欠调教。调教这种人,惩罚没有用,最好是叫他做的混蛋事报应在自己身上。
宋羿回到正堂,打发人将经历官叫了过来,吩咐他去查查宗人府房屋的修缮记录。
档案倒是好查,经历官掸了掸卷宗上的灰尘,翻到那页呈给楚王看:“还是武宗朝的时候修过,元佑八年,也有近六十年了。”
“本王瞧着慎思堂有些损毁,尤其是厢房,许久不住人怕是已有隐患。”宋羿淡淡地吩咐,“你报给工部,叫他们安排个时间过来看看。”
“是。”经历官应了。
将王永福送来的清粥小菜吃了个干净,宋景昕才得半饱。他又在床榻上赖了一会,便被叫起来学习礼仪。却不知宋羿这人门路甚广,竟是从尚仪局借了个女官来教习太子梳头穿衣。
这女官名叫宋典清,惯常往东宫跑的,宋景昕竟也认得她。宋女史日常负责教习妃侍与宫女为皇子打理衣冠,竟是头一次接这种教皇子本人穿衣服的工作。宫中女官俱是一副端庄严肃又不卑不亢的模样,面上挂着虚假又得体的微笑。宋景昕眼见的便是个木头人,在他面前絮絮叨叨地讲解太子官服的规制。熬过了长篇大论,宋女史又自箱内取出一木头做的人头,为太子演示如何束发。
宋景昕瞧那灵巧的双手放慢动作演示,自己一步一步照做却将头发梳成了鸟窝。
“殿下不必心急,”宋典清淡笑,“多练习几次便会了。”